相见欢 十二

两年后。

两年后的那个秋天,小允怀孕3个多月了。而谢立文,那是他一生中,最黯然无光,最坎坷艰辛的日子。

相见欢(十一)

那个秋天,谢立文渡过了他生活中最惨淡的日子。

有个叫程龙的当事人,通过曲里拐弯的朋友关系,来恳求他做辩护律师。因为他的案子当时在谢立文看来比较有挑战性,他就接受了。由于一心想赢,他就教程龙如何在庭上说话,为他开脱。然而,程龙转而却又对法官宣布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律师教的,不是他自己的本意。法庭有了这样反戈一击的证词,便告谢立文串供,唆使当时人做伪证,妨碍司法公正等等,这些罪名一旦成立,谢立文虽然不用坐牢,但是极有可能会永远被剥夺律师资格。

谢立文想,他一定是遭遇暗算了,很有可能是妒忌他的同行干的。这一招可真阴毒,尽管从现在开始即使他什么事都不做,他都可以很舒服地过完下半生,可是,他是多么热爱律师这个职业,他的多么的喜欢做律师,这实在是打蛇打在了七寸,对他来说几乎算得上是致命的打击了。

事情拖了大约一个多月,那个程龙忽然又变卦,说自己当时是出于对律师收费太贵的愤怒,所以故意编造谎言来欺骗法庭,其实谢律师并没有教他做伪证云云。谢立文松了一口气,想着自己终于逃过了一劫,可是,这明明是个局,为什么那些布局的人,竟会那么轻易放过他呢?

扑朔迷离的一个谜,谢立文找不到背后的谜底。

无事一身轻后的一个星期,顾彦平来找他,对他说:“表叔你知道吗,你现在能没事,完全靠了一个人的努力,就是小允。”

小允?谢立文已经好久都没听到这个名字,乍一听,他都已然不习惯了。“为什么会是小允?”

顾彦平说,当小允知道他被人布局陷害之后,她很着急,她很是明白做律师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并不仅仅是一份职业,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正好那个程龙以前是有案底的,坐过牢,而小允的妈妈因为是研究社会学的,曾经去监狱做义工,为那里的服刑人员做过心理辅导。程龙认识她妈妈,并且非常尊敬她,认为她是一个善良温和,有学问的人,还帮了他很多忙的人。那时候,很多想帮谢立文的人都无法接近程龙,只有小允因为妈妈的缘故,她联络到了他,然后恳求他说出真相,为谢立文脱罪。

程龙说,他也是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他家里需要这笔钱,实在很抱歉了,他做不到。小允就许给他双倍的价钱,但是程龙也无动于衷,他说盗亦有道,答应了别人的事再反悔,以后让他还怎么混?

小允一次又一次地去恳求他,他都见了烦,如果不是看在她妈妈的份上,还有她当时怀孕都快3个月了,他怕出点什么意外的话,他都想拿扫把赶她走了。

小允最后一次去恳求他的时候说,求求你出来说句真话吧,谢立文是不能不做律师的,如果你怕法庭会判你诬告,你放心,我丈夫也是律师,他会帮你的。像你这样的情况,即使判你有罪也是很轻,我丈夫一定会帮你的,他一定会有办法给你做无罪辩护。

“我最后对你说一次,不行就是不行。”程龙对她说:“你天天来烦我做什么,如果不是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我早赶你走了。”

“很好。”小允见实在说不通,也就改了口吻,说道:“你不肯那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告诉你,我在你家里的某个地方放了毒品,你不愿意帮我是吧,我马上报警,说你藏毒贩毒,找个人来说从你这里买过毒品还是很容易的。当然,你现在可以去找,找出来算你有本事。不过你要记得,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我会一直在你家,或者在你附近放毒品,法律规定,藏毒贩卖60克以上,就是死刑,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放足分量的。”

“你这是诬陷,八婆!”程龙叫道:“你怎么会那么狠毒,想致我以死地?”

“因为是你先诬陷别人的。”小允淡淡地说:“你说法官会相信谁,是相信你这样有前科坐过牢的人,还是相信我这样出身清白人家的良家妇女,你自己考虑吧。”

“所以,”顾彦平对谢立文说道:“有了小允一次又一次的努力,表叔你才脱罪了,否则,你现在连律师都做不成。”

谢立文默然。他初时听到小允去别人家里为他求情,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涌起阵阵温柔而酸涩的牵动,他想,这头冒冒失失的小熊猫,去了人家家里,不会又把人家的杯子碗碟都给打碎了吧。接着听到她以“藏毒”来要挟程龙,他很惊讶,惊讶过后却又是深深的怜惜与怅然。小熊猫长大了呢,很聪明,很成熟,只是他不要她这么能干成熟,他不要她来保护她,他可是宁愿她永远傻傻的,永远都需要他的保护,需要他来替她收拾残局。

谢立文问顾彦平要了小允现在的电话号码,约她一起吃个晚饭,他想,小允为他做了那么多,至少,礼貌上都该亲自去说声谢谢吧。

那天他先到了餐厅。已经是快3年没看见她了,她的生日好像也快到了,过了生日那她就30岁了。在没看见小允之前,谢立文想到“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尽管小允离“美人迟暮”还远,但是他却也不知道接近30的她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小允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有一种时光停顿的感觉。那种感觉,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外表没什么大变化,除了肚子看上去微微突出了一些,其他一切如常,而她以前若是贪吃,大吃一顿后小肚子也都是凸起的。

大概因为怀孕的关系,头发没空天天去做去打理,她梳了一条麻花辫,这是以前没有见过的发型,然而,就是因为这条辫子,小允不仅看上去没变老,反是感觉年纪更小了。

一坐下,小允就埋怨塞车,路堵,迟到了不怪她云云,那种娇嗔的模样,宛若从前。接着又看菜单,菜单离她的脸很近,这是她的习惯,否则她就看不清楚,她看菜单的神情次次都极认真极慎重,因为她最好吃,最喜欢吃美食。以前谢立文每每看到她那么认真慎重地点菜,他都觉得她真是稚气可爱,忍不住要上前拧她脸上的肉,希望她能自我控制。

但是今天他忍住了,现在她脸上身上的肉再多,也再都与他无涉了。至少,她会那样认为的。

点完菜,谢立文拿出一条手链,算是提早送她的生日礼物,当然,也是感谢她的一点小意思。小允拿过来拆了,还没仔细看,就“叮咚”一声掉进面前的冰水杯里。

怎么还是如此的冒失。谢立文心想,还得替她从水杯里把手链捞出来,擦干净了,再送回到她手中。

接下来吃饭,小允最爱吃鹅肝,吃完一盘,还吵着要叫第二盘。谢立文也不知道孕妇吃那么多鹅肝好不好,反正拦着总是没错的,所以禁止她再叫,哄她后面还有好多龙虾刺身,也是她最爱吃的,都给她一个人吃总成了吧。果然龙虾刺身上来之后,小允几乎是把脸埋在盘子里,而且不用刀叉,直接用手抓着吃。

谢立文依然看的心惊肉跳。他想她妈妈可是一个标准的淑女,怎么女儿竟然如此,这遗传学也太不靠谱了吧。

“老外也有用手抓着吃的嘛”小允这么回答他。

谢立文摇摇头,实在是看不下去,便拿过湿毛巾给她擦手。小允一边吃,一边腾出一只小爪子伸向他,让他擦干净了,然后又换了另一只爪子伸过来。

往事如烟,时间最“烟”,“烟”雾迷蒙我的眼。谢立文心想,为什么那些感觉,如今又回来了,而且更加的栩栩如生。他和她之间,仿佛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改变过,一切都圆满如从前。

只是,这样的感觉就像美丽的泡沫,很快就在空气里消失了。吃完饭,小允就说:“我得先走了,明天一早要去医院检查。我丈夫说好这个时候来接我。”

谢立文几乎把她有丈夫的这个现实给忘怀了。等她提及,他才“哦”的一声,默然无语。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道而有他”,是他先对不起她的,是他“悔道而有他”的,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但是,有些话却也是他必须说的:“小允……”

“不必说了。”小允站起身来,眼里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沉静如水,岁月和经历好像并没有白白从她身上流逝,她还是有所获益的:“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了。”

他想说的,她都知道吗?其实他想说的,只是三组不同的三个字:

“谢谢你。”

“对不起。”

“我爱你。”

她都知道吗?或者,她就算知道了,一切又能如何。

这三组字里,他最想说的其实是“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唯将长夜终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实在是受了太多的委屈,他用他毕生的时间,都无法弥补与报答她的“未展眉”。

小允走了。因为他们的餐桌是在窗边,谢立文透过玻璃窗,看见对面路边停了一辆车,小允过去时,就有个男人从车里出来,扶她上了车。他只看到那男人的一个背影,感觉他动作很柔和,扶她的时候还在她头发上轻轻摸了一下,那手势里带着宠爱与疼惜。

没有看到脸。不过背影倒是高高瘦瘦的,很挺拔。听说也是个律师。当然贝家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不匹配的男人。从小允到现在还有着那么娇憨纯真的表情来看,是这个男人把她从一个良好优美的环境里,移植到另一个优美良好的环境里去了。

而且,小允再怎么长大再怎么聪明,她都想不出以诬陷程龙藏毒来要挟他这样的点子来,一定是她丈夫教的。那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呢?似乎是很宽容,胸怀博大,智慧,却也非常仁义。

他的小熊猫找到一个好男人了。谢立文想到这里,本来是应该欣慰的,心里却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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