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谎言和滥情
我说准备要和天文结婚的时候,家里一片寂静。只有妮妮手里捏着一只会叫的小狗,她一捏那狗就发出“汪汪”的叫声。妮妮现在会说几句话了,发音很清晰,她叫弟弟“爸爸”,叫妈妈是“奶奶”,谁都猜不到她叫我什么,她叫我“姑姑”。
她叫我“姑姑”的时候很可爱,像一只小小的布谷鸟,穿着粉蓝色的婴儿服,眼睛大大的,黑色的眸子一闪一闪,常常要弟弟和我抱她出去玩。因为她,我们从东城搬到了西城,弟弟说她是一棵树,应该从小栽在崭新的,阳光充沛的地方,这里大家都不认识我们,弟弟说他是妮妮的爸爸,而我是她的姑姑。
“只不过是个称呼,”弟弟解释道:“我亲生的妈妈是满族人,她以前说过,满族人称呼爸爸为阿玛,爷爷奶奶是玛法和玛玛,姑姑是亲爸;你们汉族人觉得很神奇,但是内在还不都一样,只不过称呼不一样而已。”
我当然知道弟弟这么说只不过是个托辞。他是在为我考虑。我在他眼里也是一棵树,他不要我种在阴暗的地方,他也不让我成为阴湿地里开出的花,所以,他把妮妮接了过去,把这个责任扛到了他自己身上。
弟弟现在已经是公司的技术副总监了。他说,他是他们这一行业内唯一一个只有20岁,却没有任何学历的副总监,因为他很聪明,能干活,很多东西几乎一学就会,并且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他很骄傲地对我们说:“赚钱并不难,只要有脑子。”
以前我每个月把钱交给妈妈算是付妮妮的保姆费和生活费,弟弟就从妈妈那里把钱要过来还给我,说:“这个钱,你拿去买自己喜欢的衣服吧。我有钱。我可以负担。”
“可是……”
“可是什么?”弟弟说道:“妮妮是我的。我是爸爸。”
所以,当我说结婚后要把妮妮带过去时,弟弟说了一句话:“妮妮是我的。你怎么可以带她走?”
妈妈也在边上道:“对,妮妮是你弟弟的,你不能带走。你和那个什么乐天文说过妮妮的事吗?”
“还没有。想说来着。”我回答。
“说什么?”弟弟白我一眼:“怎么,你和他结婚,他还要管我这个小舅子的女儿那么多闲事?我女儿的事他管得着吗?”
在这个家里,关于妮妮的身世,妈妈和弟弟就像集体被洗脑了一样,很多时候,弄的连我自己都几乎睁着眼相信,妮妮是弟弟的女儿,而我,不过是她的姑姑。
这是一个铺天盖地的白色谎言。但是我知道,只有这世上我最爱最亲最贴己的亲人们,他们才会为我编织一个如此巨大而美丽的谎言,白色的谎言就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我的四周蹁跹着。我知道,他们不过是要为我重新打造与经营一份优美的,完整的,干净的生活。
我们没办法改变世俗,那么,我们就小小地改变一下自己,来应付与敷衍世俗好了。妈妈和弟弟常常都这么异口同声地说。
“妮妮你不能带走,”妈妈表明了她的态度:“这个小人精我一天看不见她,心里就闷的慌。至于你说的那个乐天文,说实话,我不是我很赞成,我觉得一个人应该和价值观相同的人结婚。价值观不同,连做朋友都是很困难的,两个人是走不了多远的,知道吗?”
“噢。”我随口应道,但是心里却不怎么以为然。
爱情就像酒,而女人是一只空的芳樽;不同的樽遇上不同的酒,有的只是微醺,而有的却是花间沉醉,对影成三人。当时对着天文,他的温存,他的坦诚,还有他那优雅俊美的外表,都让我感觉他对我的爱意在椅着,那些爱盛放在杯子里,满的都快要泼洒出来了。
“爱情不必多,盈盈然即可。”这是爸爸以前说过的话,所以,当天文向我求婚时,我答应了。
我知道他没有钱,房子还是分期买的,车也是分期买的。工作也不怎么样,随时可能会更换。他的生活很动荡。但是他对我说:“宝宝,我不会穷一辈子的,我会给你好的生活。”
我觉得他是有诚意的。而且,他的内心与他的格调,还有那么一点点,类似于弟弟。弟弟也说过:“我从来都不轻视贫贱,但我绝对不会一世贫贱。”
“诚意有什么用?”妈妈见我执迷不悟也是没辙,说道:“我听他那口气,好像还准备让你帮忙每个月还贷款是吗?”
毕竟恋爱是恋爱,结婚时结婚。恋爱是非常态的风花雪月,而结婚是常态的柴米油盐,我虽然平生最烦这些琐事,不过还是说:“哦,我想我要是宽裕的话,替他还一点也没有关系。”
“千万不要。”妈妈说:“我真是奇怪了,现在做男人真是清闲啊,什么都要和女人AA,一半一半的,买房子,装修,买车,结婚费用,有的连拍结婚照都男女AA的。娶个老婆搞的和开公司找合伙人一样,大家都各出各的,谁也不吃亏,可这样的婚还结他来干吗?不过现在的女孩子也够生猛的,什么女人的矜持,矜贵,在她们的字典里是没有的。为了能结婚什么都肯做,就那么的怕寂寞,就那么的怕一个人,就那么的怕自己是‘非主流’吗?好笑的她们在浮面上还常常以自己是‘非主流’为荣,但是骨子里的东西,灵魂深处还不是照样还残留着祖辈的老茧?据她们说,不结婚不生孩子的女人,不是完整的女人,真可笑,女人完整与否原来是以此来衡量的?既然上帝创造了女人,那么每一个女人就都是完整无缺的。凭什么要以大众的,主流的价值观,去衡量和批判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难道大众的主流的价值观,道德观就一定是正确的?”
“你爸爸说过一句话:轻浮,随遇而爱,是谓滥情;无条件的痴心忠于一个人,也是滥情。这一句话,在《偷心》的第三章第二段。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去替他付贷款,我觉得那也是一种滥情。作为男人,他应该自己去搞定这些事情,搞不定就不要结婚,自己都没能力还结什么婚?女人嫁给一个男人,不一定要寻一份好生活,可是没有一个女人是奔着一份不好的,比自己婚前还糟糕的生活去的。当然,也有很多女人会心甘情愿地为了结婚,去和男人通力合作的,但那不是你。”
本来我觉得,帮不帮天文还贷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我宽裕的话就帮他一点,不宽裕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谁知道妈妈上升到:“如果你要帮他还贷,那你就不要结婚了,你爱他爱到要死要活,没有他你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吗?”
“那倒没有。”我说:“不过我这样斩钉截铁地拒绝他,他会不会认为我很虚荣很现实很势利?”
“这世上所有骂女人虚荣现实势利的男人,都是没用的男人,都是庸碌无为一生都没出息的男人,”妈妈道:“你见过哪个有志气有能力的男人,会说出这么自卑懦弱无耻的话来?你弟弟才20岁,他现在都在挣钱养家了,我们家现在的房贷都是他供的。那些男人长着手和脑子是做什么用的,就知道盘算着在剥削女人的青春之余,再剥削点女人的血汗钱?”
“妈妈,”我忽然问道:“我觉得你是个最爱情至上的人,你看你和贺兰,还有爸爸,他们都不是有钱人;而且,你为他们付出了甚至是自己一生的幸福。但是你为什么不让我做一个爱情至上者?”
妈妈听了叹气道:“看来我刚才引用你爸爸的话,你是还没听懂,我再说一遍:轻浮,随遇而爱,是谓滥情;无条件的痴心忠于一个人,也是滥情。遇见值得的男人,为他付出,还可以说是深情;遇见不值得的男人,还偏偏要为他们付出和牺牲,那叫滥情。”
那么,天文值得我为他付出与牺牲吗?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想没有一个女人会明明知道对方根本不值得却还偏偏一往情深一头栽进去的。我们都是觉得值得觉得有意义有价值才会那么做的。值得与否,是一件尘埃落定以后的事,而现在,所有的尘埃都飞了起来,在阳光里,像一群群小小的白色的跳舞的小精灵,一只又一只,渐渐飞上了我们的眉睫,迷离了我们的双眼。
我和天文结婚了。结婚很好。他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的衣服里,散发出我挑选的薰衣草洗衣液的草本清香,和阳光下晒过的大太阳的味道,这两种味道混合着他拿清洁的体味,那味道显得特别氤氲而迷蒙。这种气息,让我感觉很亲切。我想,嗅觉的记忆是比什么都更持久的,即使后来和天文分开之后,有时候,我还是非常非常怀念这种独特的,绮情的,令人迷惑的气息。大概,这一种气息,它天生是有一个名字,就叫作,“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