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千回(四)
因为崔天松的案子圆满解决的缘故,刘氏没有住得太久便回了平青镇的崔府。
她走得那天杜若去火车站送她。她提着不大的行李箱跟着胡福站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个个行色匆匆。刘氏走在他们的前面。她还穿着她一贯的斜襟袄裙。一成不变的,维护着她心中的守则与规矩。这,是旧式女子的悲哀的。
崔天松与李佩君因为这件事的缘故重归于好。这是完满的结局。刘氏很满意。一旁拼命地催着他们结婚,一面又交代他们赶紧让她抱孙子的事宜。仿佛,那孩子并不是经过十月怀胎,而是一蹴而就便成的。
崔天柏被刘氏拥在怀里告别。因为刘氏坚持要乘火车的缘故,实际上送她的人只有胡福而已。
他们站在站台上看着刘氏迈着她的三寸金莲上了那簇新的火车。火车呜呜地发着尖利的呼鸣。就像是发了猛的野兽。刘氏在上车的一瞬间侧过脸来,她看着杜若,有些欲言又止。
身旁的行人络绎不绝。像是腾起的无边的潮,似乎看不到尽头一般。黑压压的,只是一片。那火车头上腾起的大多的烟像是煮开的水蒸气,冒在蔚蓝的无际的天。似是挡住了明媚的日光一样。咕嘟咕嘟地,只是兀自地冒着水汽。
她提了箱子跟在刘氏的身后进了头等包厢,早有胡福接过了行李对她道谢。刘氏拉着她说话,眼中尽是担忧。
“杜若,你与天松的关系……”她顿了神色,“你,毕竟曾是她的四娘。虽然有名无实。”她说得隐晦,但是杜若还是体会到了她的担忧。她面上一红,极力辩解。
“大奶奶,您误会了,大少爷收留我只是出于好心,他让我上学,学习新式知识,我是感激不尽的。”她的心莫名地跳得极快。像是被人道出了心事,只觉得满眼尽是一片羞愧之色。
“没有就好。”刘氏默默地说着,望了车窗下正站在那儿看着她们的崔天松与李佩君。般配的男子与女子,就是完美的一双璧人。“没有就好,有些东西,得到了,不如永远得不到,你该知道这个理儿。”她说着,望着杜若,嘴角抿起一个防备的弧度。
送走了刘氏已是下午的光景。李佩君相携着崔天松一同去游玩了。杜若带着崔天柏回家。
小杨开着车慢慢地驶在公路上。夏末的风,有些凉爽地吹在人的身上,倒是舒爽的紧。
街边的人很多。因为是周末的关系,百货公司要延长到很晚才会下班。崔天柏吵着要逛百货公司。杜若无奈,便带着崔天柏进去,买了孝子时下最流行的外国玩意儿。
回到家的时候正值崔公馆开饭。崔天松兀自坐在饭桌前翻阅着最近的报纸。潘妈在一旁忙着布菜。南方的小菜,是有些清淡的吃食。
崔天松见到杜若领着崔天柏进门,抬了眼,微微笑了。然后继续去看手上的报纸。
潘妈见到二人回来。拉了他们洗手吃饭。
因为毕竟是经历过牢狱生活,崔天松比原来明显地消瘦了。他扒着碗中的饭食,不时抬起头望了杜若与崔天柏。也不说话。
她知道他的心中也是不好受的。虽说有李佩君的父亲出面帮助他逃过了这次的难关,可是在那样的不白之冤影响下,崔氏企业明显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与其合作的公司,也大多数与崔氏划清了界限。以至于崔氏受损严重,财政方面也已到了入不敷出,弹尽粮绝的地步。
他的心里苦痛。她也不好过问,只能一味地默默注视着,盼望着有一天这样的难关倏然过去。
吃罢饭收拾完碗筷,杜若一个人在饭厅中擦桌子。窗外大轮的月亮已经上来,银辉似的光,透过大大的玻璃与房中的灯火交相辉映。
客厅中的留声机里在放着最新的唱片。悠扬的女声伴着黑夜幽幽吟唱,婉转而动听。
餐桌上还放着崔天松看过的报纸。第二版上印着的是关于民族企业崔氏酒酿公司已濒临破产的报道。她细细地读着报上所写的每个字,突然很能明白崔天松如今的心境。
那本就是他的家族产业。他的家族,甚至包括平青镇上的许多人物,也都是靠着崔氏过活的。如今公司碰到了这样前所未有的危机,他的心中,想必也是极不好受的。
蓦地眼前就浮现出他的眉眼。一笔一划的,是那样的清晰。只是那完满的轮廓始终被一层无法言喻的悲伤包裹着,让人终究看不透。
她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出来,心中好似有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的难过。心里极是担心那个近在咫尺的人。她想知道,他是否该有勇气,面对着即将到来的一切。或许,她其实是不太明白的,这其中的利益关系。毕竟,女人担心的,只是她关注的那个人。而那个人承受的悲哀与压力,纵是她经历了他的一切她也是无法理解。男人与女人,本就是不同的个体,即使曾经彼此相惜,彼此珍视。可各自领域中出现的种种不安,理性与感性。即使交融,也不可能,最终统一而论。
她随手拿起那几张报纸整理。翻过面的时候突然发现报纸的头条上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一身的戎装,颀长的身子站在大帅府前。身后,是一列站得笔直的卫戍。一个个地,站得如同雕塑。她仔细瞅着照片上的人,只觉得他微皱的眉宇中尽是疏离的神色。蓦地,突地想起那日他送她上学的场景。那个时候,他站在日光下看她,眼中,尽是一片好似欢快的温柔。他其实是个俊朗的人的,只是因了冷漠的缘由让人心生畏惧,不敢靠近。
她仔细看了照片下附注的新闻,才知道,他因为崔天松的事情而得罪了外国政府。虽然那个被关押的洋人是被同伴所害,但毕竟洋人死在了济军的地界,他亦是脱不了任何关系。
突想起那日他对着李总长说着的话语。
“这是出自济军地界的事。虽然外国政府不能轻易得罪,可是事出有因,也不能顾及到这么多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胸有成竹的。连带着难以言说的无奈。也许,外国政府近来干涉中国内政已到了掣肘济军势力的地步。这件事情,似乎不只是为了区区一个崔天松的。中国人畏惧洋人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他做这个决定的同时,也许只是单纯地为了煞煞外国政府的士气。
这般想着,不觉得有些感同身受的触觉。中华是几万万同胞的泱泱大国,竟会被那些个小国家压制的停滞不前。这,是种大大的悲哀的。
正想着什么,二楼通向一搂的木质楼梯地板突地迸射出了一阵细小的脚步声,像是轻轻吟念的咒文,让人发狂似的迷恋或是沉溺于此。
她转过头来,正看到崔天松穿着宽大的睡袍从楼上下来,脚上趿着一双胶质的拖鞋。看到杜若,他兀自愣了愣。
“怎么还不睡?”他说着走到杜若身边,拿起那摊被放置在桌面上的报纸,转身便走。
“早些睡吧,这天已经不早了。”他说着望了一眼客厅墙角矮几上摆放的那个大大的铜制座钟。钟上的指针正好指到九。“铛铛铛……”一阵沉闷的报时声倏地响起,在这个略显沉寂的客厅,只余下留声机中的女声与座钟的声响。些许诡谲。
“大少爷——”杜若从背后叫住崔天松,有些欲言又止。
“大少爷,崔家……崔家……真的要完了吗?”她的眼中盛着悲恸,就连看着崔天松的眼睛里也现出这种神色来。
崔天松怔了怔,慢悠悠地回过身来。
“哦。”他说着,然后握紧了手中的报纸。“这崔家偌大的家业,将要败在我的手里。”他说得云淡风轻,可是手中被他紧紧握住的报纸却因为受力而现出一道道漆黑的沟痕来。
“可是你不必担心的,即使崔氏败落了,你也应该不会受到牵连。”他说着神色黯了下来,“我已经托付了新兴女子大学的朋友,他们会照顾你的。”
“大少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杜若说着,往前走迈了一步,“大奶奶他们不能没有崔氏,这祖宗的产业,决不能败落的!”她的脸上现出一丝悲哀的神色,看着崔天松,悻悻地说,“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相信崔氏就这般没落了,它曾经是平青镇的期望,亦是辉煌的。大少爷,您应该信您自己,应当有这必胜的决心!”
崔天松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也许早不是自己原先认识的那个女子了吧。这样的女子,坚韧的就像是一棵草,伫立在风雨交加,似乎永没有倒下的认知。
“我知道。”他只说了句,可是看着杜若的眼睛却透出了异样的神色。就像是大雨倾盆后的雨过初霁,竟是化成了谜样的虹。
然后他转身,再没有留恋地消失在了这样一个墨样的黑夜。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一如既往的,只是如潮般向前奔涌不休。似乎是没有什么目的,却又有一定目的地向前。
李佩君还是时不常地来往于崔公馆。似乎,经历了那一次事后,她与崔天松的关系倒是更上了一层楼。不过对于崔天松这般“滴水之恩便涌泉相报”的人来说,对待李佩君的好,也只有她自己才会心知肚明。
杜若还是一样的每天做着自己的必修课。偶尔有刘氏从平青镇寄来的小样书信,清秀的字迹娓娓地道来些什么闲话与家常故事,倒是让人贴心与感动。更令人高兴的是,刘氏信中会时常提到宋家的一切,还有宋培云拍过的电报内容。都是何等贴心地萦绕在她的每一天与每一秒,组成的一簇簇回忆,像是一个大大的天堂乐园一般,让人沉溺与欢喜。
不过好在,比起这个来,更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崔天松已经开始着手崔氏企业东山再起的事宜。虽然,这里面的艰辛已经不得而知。重重艰险与磨难,是考验这个男人的根本之所在。就好比若想得到公主的爱便要披荆斩棘一般。只是,崔氏遭受这一次的打击,损失过于惨重,虽然崔天松有力挽狂澜之心,可是却没有妙手回春之力。崔氏企业,只余下一个重重的空壳,纵有金碧辉煌的外表。但内在,却好似被蛀空的大树。枝繁叶茂下的空洞与悲哀。
人生,是何其的不顺或者是什么。行走的每一步,都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以完成接下来的使命。未来,就在前方的一刹那间变幻不定。明明,是一眼便能够望到的未来,却在长满荆棘的岔路上充满着诸多变数。这,便是不由自主的人生。何其不耐,却无法避免的人生。牵强而又有诸多的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