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新(一)
月亮无端地高悬在莽莽的苍穹,莹白透亮的光,照在大地上,像是蒙上了一层美轮美奂的薄纱。甚是好看。
门口的枣树上,新结的还仍是脆生生的枣子,像是无数个小小的灯笼。挂在树上,眨着眼睛看着这个有些多变的凡尘。
屋中的油灯里,兀自地燃着豆大的灯火。明晃晃的亮光,摇曳出丝丝缕缕的魅影。
崔天松坐在桌前,轻挑了红木桌上放置着的油灯灯芯。新绽开的灯芯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这样有些静谧的夜里,倒显得尤为突兀。
杜若背对着崔天松静静地立在床边。夜晚微凉的风吹在身上倒也有些微薄的凉。许是因为刚下过雨的关系,空气里满是新鲜植物散出的气息,带着淡淡的泥土清香,倒也好闻。
“杜若,你真的,就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崔天松的口气带了淡淡的失望,看着杜若的背影,心中顿生出无边的莫名。
杜若的身子微微地怔了一下。突想起今日,大奶奶刘氏与自己所说。自己真的,就这般的不祥吗?
心中不由地腾起阵阵失落,为了自己的心事,抑或是自己未知的命运。
王氏说过,如她一般的女子,都是天煞孤星。是没有人敢再娶的。即使大奶奶刘氏为自己做主,也恐怕没人会愿意娶她这样一个,再嫁的孤星。
蓦地想起曾经那个喜爱着自己的少年。那时,他们之间因了某种注定的联系,紧密的,心安理得的在一起。可是造化弄人,如今的她,已经不再奢望什么。即使是彼时那个单纯的少年。
“出去?去外面看什么?我只是一个人,永远都是!”她转过脸来看着崔天松,眼中晕出薄薄的泪水。就连看着崔天松的眼睛,也映出无边的落寞。
刘氏与王氏商议,要将杜若送往省城寻觅个好人家。而他,却是要带她去省城的那个领路人。
“你真的就不想看看?”他说着望着她的眼睛,“也许,我们去省城,也不只是为了给你觅个好人家的。”他意有所指,“省城的女校,我的朋友在那里任学生部主任。若是你想上学,我可以帮你。”他说着笑了笑,一双好看的眉眼晃拔的。
杜若怔了怔。女校?在平青镇上,女孩子是不允许上学的。省城的女校虽然听宋海华提起过,可宋海华一贯对女校的评价都是不甚高的。什么开化便是伤风败俗的东西,尤以女子抛头露面为甚。混淆两仪,其中以女校为首。这些言论,曾经无可救药地贯穿于自己的神经。她虽不比的那些裹了小脚的女人,可是那思想里,却还是有些守旧的。
“女校?”她淡淡地口吻,带着些许疑惑。
“是啊,女校!”崔天松看到杜若满脸疑惑地望着他,心中一动,说道,“妇女解放,不是单单如嘴上所说。真正的女学,就是为了妇女解放而生。让妇女不再屈从于人,这是时代的进步,也是历史的必然。女子不再靠男人而活,真正地从历史的道德伦理束缚中走出去,这不是偶然!”他说得激动,看着杜若,“妇女总有一天会得到真正的解放,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你自然也可以寻求解放,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终究对你是百利无一害的!男女平等,现在是达不到,可是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实现。这是说不准的事!”
杜若看着崔天松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心,也是不由地掀起一阵不小的波动。
解放。妇女解放。这些有些遥远的词,听在杜若的耳中,却激起了她心中小小的不安与向往。就好似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纸碎金迷,光怪陆离。虽然充斥着危险的气息,可是却无一不紧紧地拽着她猎奇样的心。甚至,她感到,原本的生活,就该是那样的光鲜亮丽。
终于,她对着崔天松点了点头。
蜡烛的光亮映照在她的脸上,摇曳出一阵金灿灿的透明。就好似希望。流连于生命不休,连接着最初与尽头。照耀着前方看似无止境的路,扬扬溢溢,层叠纠结。
几天后。
一辆黑色的轿车,载着杜若、崔天松以及崔天柏,颠簸着向着省城进发。
杜若伸出头去,看着乡外田野遍开的绿油油的小麦,一片的繁华。随风,徜徉起无数绿波粼粼的涟漪。映在眼前,也映在此刻,她的心上。
一路行驶的汽车慢慢地向北行去。杜若透过窗子看着外面不断倒退着的景物。也看到,在远处立在镇子外的刘氏以及王氏,愈渐遥远的身影。
自己终是离开了这里。告别养育自己的父母,以及如今崔家的一切。
风。吹着她束在脑后的头发,柔柔顺顺。几缕细碎的发丝飘零在她的鬓前与额角,蜿蜒出好看的弧度。
这,会是一个好时代的吧。
身旁的崔天柏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他探出头去,看着身后愈渐变小的刘氏,眼中盈满了泪水。
“哥哥,大娘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他睁着一双闪亮的眼睛,看着崔天松,满脸尽是委屈。
坐在前排的崔天松扭过脸来,看了看崔天柏,说道:“天柏是要到省城学知识的,怎好让大娘时刻跟着?你都是个男子汉了,坚强些!”他说着,眼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同崔天柏坐在后座的杜若,“省城很快就到了,若是累了,你可以先睡会儿。”
杜若应了一声,也不再说话,眼睛望着窗外,兀自地想着心事。
窗外的风适时地吹进来,冲淡车中满溢着的汽油味。也冲淡她的心上,莫名划过的一丝伤感。
原来,人,一旦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心中还是会变出万般的不舍。即使这个地方,你原本没有多少美好的回忆。血脉中对于故土的情节,是执着而坚韧异常的。仿佛一出生,就注定了,你本就脱不开的命运与出身。因为彼时,他们与你,休戚相关。
刘氏本就打算将崔天柏送往省城读书。如今,哥哥崔天松回来了,这关照崔天柏在省城生活的事情自然落到了崔天松的身上。
其实,对于省城。崔天松也是不甚熟悉的。除了崔府自家的酒酿生意,他之于省城也是初来乍到。不过幸好,对于像他这种留过洋的学生,省城还是极为欢迎的。所以,就算他回国不久,他也同样可以在省城站稳脚步。
车子颠簸地行驶在路上。过往的车辆,随着越来越繁华的景物变得多了起来。随处可见的公车路牌。印在街上。甚至有些路牌上,还标注了她从未见过的洋文。
路旁的行人穿着时髦的衣服流连于冗嚷的街市,偶尔走过与自己同龄的穿着蓝衣黑裙的女孩,皆是一副昂扬向上的表情。青春,仿佛在她们的面庞上肆无忌惮地张扬。尤其,是她们的脚。清一色的天足。好看的皮鞋穿在她们的脚上,像是被施了魔咒似的,发出哒哒的好听的声响。
杜若下意识地看了自己的脚。一样的天足。只是,那脚上却没有如她们一样的好看的皮鞋。
软黄缎面的绣花鞋,里面是有些肥大的衬袜,罩着这双不大不小的脚。不知怎么的,她竟是蓦地觉得自己在这座繁华异常的都市里,显得尤为突兀。
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吧。
不仅是衣着的不尽相同。从本质上,她们就有诸多的不大一样。
突然想起崔天松对自己说的妇女解放。原本对于解放的憧憬,不觉地又加深了一层。心向往之。
路边人力的黄包车,有打扮光鲜的妇女坐在上面。遥望着前方的人与物,一脸的蔑视。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真正入得了她们的眼。
还有那些衣衫褴褛的小童,手拿着报纸,大声地喊着“号外,号外”。
崔天柏一脸好奇地向着车窗外张望。这新新的一切,对于他这个孝子来说,是无比的新鲜的。之于杜若,也是如此。她,亦是一个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人。甚至于,连一个小小的平青镇,她都没有出去过。
耳边不时传来的嘈杂的人声,汇聚在宽阔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车子不紧不慢地在宽阔的道路上行驶,比起刚出镇子的时候,平稳了许多。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崔天松方才口中所讲的目的地。
那是一道巷子里的阁楼。红砖砌的二层小洋楼,外罩着光鲜亮丽的粹白。阳光照耀下,散着璀璨的光晕。倒是美极。
这是杜若从未见到过的光景。印象中的楼阁应是古色古香的飞檐峭壁,鳞次栉比。扬起的高傲的鸱吻抵在房檐的上端,仿佛直冲云霄。只是,面前的一切,与思想中的到底不同。红砖白墙。像是一个戏台上涂了粉面的小生,咿咿呀呀地吟唱着,不为人知的过往。只是这些,都曾是宋海华不屑的洋鬼子的玩意。
崔天松下了车,帮着杜若拉开了车门。
空气因为流通的关系,瞬时的涌进了无数好闻的清香。比起车内阴郁的烦躁,倒是好了不少。
她慢慢地踱着步子。小巷的地面是用水泥铺就的。两侧,甚至还铺满了一层零碎但好看的鹅卵石。五彩的颜色,好看的波纹。倒是酝酿出许多愉悦的心情。
门前的铁门,像是栅栏一样的盘桓旖旎。门庭,亦有上书的“崔公馆”三字徜徉。深及,雕梁画栋的房屋装饰。装点着无数好看的花纹。尤其,那院落的四周,竟是种满了无数好看的植物。多数,甚至连见都没见过。屋侧的墙面上,爬着碧油油的爬山虎。只是没有到真正茂盛的时节,它们看起来多少有些稚嫩的萎靡不振。不过幸好,这些生命力顽强的植物,终有一天,会愈加的繁茂。开枝散叶。
她,甚至还看到了那片碧波的海洋。昂扬着高贵的头颅,乘风破浪。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身旁。那同出车门的小人儿早已不见踪影。像是极快地跑进了生机勃发的游乐园。只有不远处的崔天松,跟着开车师傅老张不慌不忙地搬运着为数不多的行李。看到杜若转来的目光,对着她灿然的一笑。
心,好似在那一刻放晴。就仿若终于脱离了桎梏,超脱了思域。又好似,第一次的初见,那样的朦胧,又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