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时(六)
崔老爷的死讯很快传遍了这不大的平青镇。
镇上的人都说,崔府的老爷是被宋家的女儿给克死的。
头七才过。
崔府的大奶奶刘氏便嘱了府中上下各自劳作。除开与老爷最亲近的人,其余的下人之类,便都安分忙碌起来。就好似,生活还如崔老爷在世时一样。
大奶奶刘氏安排了胡福去省城督促崔家的酒酿生意。就是从前崔老爷还在时,胡福也是老爷的左膀右臂的。如今老爷去了,他倒是更上了一份心。早早地辞行,往省城去了。
这天。
阴雨的天气几日来没有一丝烟消云散的痕迹。
平青镇的上空,黯淡的阴霾笼罩着镇上的一切。有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一望无垠的草地、石子路以及屋檐、峭壁上。山野间,到处是一片宁静的悲切。带着无尽的白灰,流连于万物俱寂的四野。
府中上下,鲜少有人外出走动。除了杜若,所有人,似乎都没有从那样悲伤的情绪中缓过气来。
此刻。杜若躲在自己小小的房间,看着窗外时而如牛毛,时而又瓢泼的雨水,兀自地愣神。
不远处的桌上,还摆着那日将近未尽的龙凤双烛。大红的颜色,倒是与那屋中层层叠叠的素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倒是个最好的讽刺的。
屋外,一个丫鬟端着托盘送上了饭食。杜若回过头看了,又继而转回眼神。她倒是没有多少胃口。
那个死去了的老男人,虽与自己没有多少的瓜葛纠缠。可是名义上,他依旧是自己的夫。无论自己愿还是不愿。
想到这里,就算是再好的胃口,也被生生地拦下了。
“你应该多少吃点的。”崔天松温暖的声音传过来。
杜若回头,恰对上他关切的眸子。不禁面上一红。
“大少爷。”她唤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崔天松兀自地寻了位子坐下,稍显凌乱的素白衬衫映出几许微深的褶皱,在他坐下身的时候,晕出一层好看的涟漪。
这时候的他是颓然的。生离死别,即使再坚强的人,也会在一瞬间颓丧。更何况,他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杜若看着这样的崔天松,心中也是极不好受的。便安慰道:“大少爷,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
崔天松凄凉地叹出一口气来。眉宇间的忧伤似乎更重了一层。
“你知道,我自小留洋,从未尽过什么孝道。若不是这次父亲病重,也许……也许我还会在国外。”他顿了顿,看着杜若,“你明白吗?我自己,便是个医生,可是……可是仍未救活自己的父亲……”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的心好疼,就像是被刀子生生的剜出了一道口子,这里,是不会愈合了……”他的眼睛暗淡下来。那双好看的眉眼,曾经无数次地在杜若的梦境中出现,流连不休。
“大少爷,生死由命,您也不要太过强求。有些事,不是你想阻止便可以阻止了的。”杜若咬着下唇,看着崔天松。
窗外的阴雨绵绵。在这样的季节,这雨,是比油还贵重的。可是无边的,她竟是讨厌起这样的雨天来。
“我知道。”好半晌,崔天松才说出这句话来,然后看了看桌上的饭食,咧开嘴露出一丝勉强的笑,“你叫我不要节哀,可是你呢?”他指了指桌上的几碟小菜,“多少吃些,这样对身子也是好的。”
“哦。”杜若应了一声,知道崔天松是误会自己为了崔老爷的死而伤心,也不好明说,便把头低了下来。
“哎,你啊。”崔天松摇了摇头,然后唤了门外的丫鬟进来。“给我再备份碗筷。”他说。
杜若突然有些明白他这个举动,支支吾吾了半天,红着脸问道:“大少爷,您是想……是想在我这……用饭?”
崔天松不置可否,待到丫鬟把碗筷送到,这才开口:“快吃吧,饭菜都凉了。”说着夹了菜放到对面的杜若碗中。然后兀自地吃起饭来。
杜若局促地看着坐在桌前的男人,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前的饭菜,连嘴上的粘了饭粒也没有在意。心中一阵同情。他,该是几天都未好好用过饭食了吧。想到这儿,心不由自主地疼了起来。
窗外,细雨似乎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淅淅沥沥的雨点,滴在地上,汇成的无数条浅浅的河,然后凝成大片没有间隙的湿润。就像是人的生命,永远那般的密不透风。
起风了。那些绿油油的植物叶子兀自地在这风里雨里招摇,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下午的时候,杜若被大奶奶刘氏叫到了以前老爷常住的别院。
院中。
大片的白色飞花团簇在门首屋檐,每个别院的屋子前,尽贴了白色的悼联。时而,那被烧成黑灰的纸钱碎屑从各处飘散,落在人的眼前。无形中,如同无数纤纤素手,纠缠引导,向着人生的尽头。
几个丫鬟小厮旁立在院中,各司其职。看杜若走进来,一个丫鬟上前与引路的丫鬟交涉了,这才又引着杜若朝着旁庁走去。
旁庁里,刚一进门,便见一个黑影极快地窜了出来。
杜若一惊,下意识地朝后躲。可是腰身却被一个不大的力道紧紧地箍了起来。她低头,正看见笑得一脸天真无邪的崔天柏。
崔天柏原是崔府三奶奶的儿子。六年前,三奶奶生崔天柏的时候难产而亡。他,也便在那时交给了崔府的大奶奶刘氏抚养。
“你……”杜若有些局促地望着崔天柏。然后扭头看向身后那个领路的丫鬟,“大奶奶呢?”她问,然后环视四周。
此刻的屋中,除了身旁的崔天柏外,并没有什么人的。
“大奶奶方才出去了,她交代说,若是四奶奶来了,便在屋中稍等,她老人家马上就到!”
杜若点头。可是,身旁的崔天柏却有些不安分起来。
“姐姐,陪天柏玩吧。”崔天柏笑着,松开紧抱着杜若的手,拉着杜若的袖子,椅着,“家里的人都不理我,我没地方去。”崔天柏有些委屈的说,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眨啊眨的。
杜若伸出手摸摸崔天柏的头。这个可爱的奶娃娃,像个酗子似的让人心疼。杜若不由得对他灿然一笑。
崔天柏看到了,笑着扯住杜若:“走,我们叠纸钱玩!”说罢便领了杜若朝屋里走。
屋中。不大的空间里摆放着一张偌大的方桌。在那桌子四周的地上,无数叠好的纸钱凌乱地堆放着,散了一地。明晃晃的纸钱,黄的白的,如同闪烁着的无数的繁星,很是好看。
崔天柏兀自拿了方纸,认真地叠起纸钱来。一下一下地,用着稚嫩的小手。执着而专心。杜若看着他,心中腾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天柏,你知道,叠纸钱是为什么吗?”她问道,然后看着崔天柏。
“大娘说,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要给他准备好多好多纸钱。这样,他就可以买好吃的了!”崔天柏抬起头,笑嘻嘻地看着杜若,然后举了刚叠好的元宝,“你瞧,我叠的钱一定够爹爹买好些东西吃了!”他,倒是乖巧异常。
“姐姐,你可要仔细想想。那女人可是一个大大的克星。连老爷都给克死的人,我们怎敢留她?保不准哪天,你我都会被她克死的!”正在这时,一阵说话的声响从屋外传来。杜若听了,知道是府中的二夫人王氏。
“戏词里都说,像宋家女儿这样的人,就是天生的天煞孤星。她父母不是自她出生就没了吗?若不是宋家养了去,现在的她在哪都说不定。这女人,我们崔府可万万留不得!”王氏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愤恨。
刘氏叹息一声:“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既是嫁到我家,我们又怎能让她孤苦伶仃地回娘家去?她还年轻,她的青春,我们也不好耽误。如若我们给她做主,再寻个人家……”
“哼!”王氏冷哼道,“如她一般的女子,在这平青镇,也难再许人家了,我们何不……”
“大娘……”身旁本是专心致志叠着纸钱的崔天柏,听到门外的声响,急急地跑出门去。
杜若跟在后面,也踱将出来。
“大奶奶,二奶奶。”她略福了身子,算是打了招呼。身旁的王氏看到了,冷冷地一哼,背过身去。
刘氏宠溺地摸了摸崔天柏的头,这才抬起头看了看杜若。
“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事和你商议。也别在这儿站着了,先到屋里吧。”她对杜若点了点头,然后回过头去看了王氏,“你也进来,我们姐妹之间,以后还要互相帮扶。”
王氏不悦地瞪了杜若,一脸的不乐意。倒是身旁的崔天柏,笑嘻嘻地拉了杜若的手:“姐姐,我们进去接着玩!”
“什么姐姐,她可是你四娘!”王氏不满地说。对着崔天柏,抑或是对着杜若。
窗外,那雨,似乎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痕迹。不眠不休的,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地,张扬着,迸射勃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