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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新(二)

杜若被安排在二楼的小房间。这里,原本是一个客房的,却因了她的关系改头换面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洁白的蕾丝丝绸铺就了满室。人一进入,就好似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崔天松站在门首,侧身靠在金色的门框上。

“怎么样?这里还满意否?”

“已经很好了,谢谢大少爷。”她回头莞尔一笑,笑容干净剔透。

她本就不是挑剔的人,这样的房间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

身旁的崔天柏探着小脑袋,一脸忧愁的看着屋中的摆设,好容易才踟蹰地问道:“哥哥,大娘说过,家里不准出现白色的东西,是不吉利的!怎么这里到处都是一片白?像雪花一样!”他眨着眼睛看着崔天松,一脸的天真可爱。

崔天松这才一拍脑袋,连忙说道:“哎呀,这我可忘记了!”说罢朝着杜若抱歉一笑,“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家居样式,省城的小姐们都喜欢的紧。没想到……”他顿了顿,“若是你不喜,我明天便找人换掉。”他看向杜若。

杜若摇了摇头:“这些便已经很好了。”她说着俯下身子看了看面前的崔天柏,抚了一把他的小脸,“其实,我也不是什么思想顽固的人的。”她说了句,但是没有抬起头来。

她原是以为,崔天松把家里布置成一片白色是因了崔老爷的过世。没想到,却是因为省城中的人喜白的原因。心中不由地腾出一片小小的失落,不由自主地感叹起时代的进步,人民思想的开化,以及骨子中尚存的冥顽不灵来。

崔天柏听杜若这般说了,面色顿时一红。就像是犯了错的孝儿被父母逮到现形一般。于是便尴尬地咳嗽两声,寻了个空挡,下了楼去。

身后的杜若看着崔天松消失在二楼拐角处的身影,不住地叹出一口气来。

门里。那小小的崔天柏兀自地拽着床上的白色蕾丝,好奇地张望。全然忘却了方才从自己口中说出的不吉利。

孝子的心性,永远摸不到边。就像是天气,明明早晨还是晴空万里,可是到了下午却变成了瓢泼大雨。

今年的春季,倒是个多雨的季节的。在这样的北方。下着雨的春季是不可多得的。因此,这雨,也同了平日的瑞雪一般,竟是“兆”起了“丰年”。

接近傍晚的时候,屋外一片风雨大作。夹杂着倾盆的大雨,滴坠着外间的植物,哔哔啵啵地响。

这个时候的杜若还没从早上的劳顿中缓过身来。窝在被子里,看着窗外。懒懒地想着心事。

人本就是个感情动物。心事了然,可偏偏却非要去想。尤其是碰上了这风雨交加的季节。那心事,却当真如同了翻涌不止的潮水,一波一波地袭来。

窗子因为没关窗帘的关系,可以窥探出那满街风雨的全貌。密密匝匝的雨滴打在清澈透亮的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鼓槌,敲打着窗子,亦或是人心。

她的思想,也同一开始的童年变到了少年时代。一幕幕的,就像是自己曾经望过的西洋镜。里面万千的画面一个个的连缀,组成了一篇篇好看又好玩的小故事。

记忆中。是一张张璀璨并且炫目的脸。他们贯穿于自己生命的最初。即使万般的不是,可是他们就在那里,由不得你不去感谢。

偶尔,那明晃晃的闪电,风驰电掣地劈过。有些幽暗的屋中,顿时敞亮异常。然后,便是那春雷滚滚而来。震耳欲聋。

杜若起身。盖在身上的棉被划过肌肤的时候,氤氲起层层叠叠的好闻的馨香。是阳光的味道。鳞次栉比地排列,间或落下繁密的罅隙光斑。

这倒是比起此刻屋外的风雨喧嚣,有了太多的温暖。

披衣穿鞋。

衣服还是那件贯穿的青色斜襟袄裙。长到脚踝的裙裾,遮掩不住的是那双被洁白衬袜包裹住的脚。不大不小的天足。

床边的衣架上,倒是放置了些睡裙外衣之类。只是,自己穿惯了平日的袄裙,这些新鲜的事物虽然美好,可是毕竟,全都不属于自己。

带着这样的感情,踱步至窗前。虽是春季,可是因了大作的风雨,连带了这个时辰的天也是黑得异常。

她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小院中的景致。美好的西洋景象,像是带了一层梦幻的颜色,美丽的不可方物。

院中每隔一段距离,都点着明亮的橘色路灯。这比油灯更为通亮的灯火,却是照得这宽敞的院落,有了亮如白昼的姿态。

淅淅沥沥的雨飘零在院子里,像是片片飞花,摇曳在风中,随风飘摇。或是浮萍。没了根的植物,在这大世上漂泊无所,却依旧坚强而立。不眠不休。

锃亮的窗玻璃上映出她淡淡的倩影。婆娑迷惘。她看着楼下那光,以及自己的影。心中却又好似纠缠了万千。

这时。院中突地传来一阵开门的声响。她听到了,不免望了过去。

只见,一把黑色的雨布伞撑着一双人儿向着雨中走去。身后,还跟着崔公馆年轻的司机小杨。亦是撑了把黑伞,毕恭毕敬地跟在二人的身后。

伞下的两人,一个是自己认识的崔府大少爷崔天松。一个,便是连自己也没见过的人儿。一个女人。只知道她穿着好看的洁白洋装,躲在伞下的她样子像是一个小兽似的需要旁人的保护。

杜若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他们,心中惦念着那女人身上洁白的衣裙是否会被那肮脏的雨水浸透。

过了不久,门口有人喊杜若下楼吃饭。

饭桌上。崔天松忙着给崔天柏夹菜,见到杜若下楼,微微一笑。

“刚才我让潘妈叫你下来,你不来,天柏又饿了。我就想着先给孝子吃……”他解释了,脸上透着些许不自然,“这并不是我们崔公馆的待客态度。”

杜若点了点头,拉了椅子坐在桌旁。

“我不介意的。”她顿了顿,“名义上,我还是崔家的人的。”她看了看崔天柏,脸上透着笑。

潘妈盛了饭放在杜若面前。白花花的松子粥,倒是好闻的紧。

杜若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的确有些饿了。

“吃吧。这一路上倒是辛苦。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该多休息的。”崔天松坐了下来,接过潘妈递过的饭,扒了一口。

杜若不置可否。

她,本就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自己生在普通人家,从小劳顿惯了。并不觉得路上有多操劳。

崔天柏手中拿着细瓷的饭勺,不住地往嘴里送饭。满嘴的油腻。

杜若笑了笑,从身侧揭出手帕,捂住了崔天柏的嘴。

“孝子就是孝子!”她笑说道。

崔天柏挣扎着,有些不乐意:“什么孝子,哥哥都说我是个男子汉了!”他嘟着小嘴,样子分外可爱。

“呵呵。”杜若轻笑两声,摇了摇头,也没说话。

一旁的崔天松看着杜若,想了想,开口道:“那次我说与你的事……”他顿了顿,“女校方面我已经同人说好了。只要你同意,我们过几天便可以办入学手续。”

杜若一怔。抬起眼看着一脸诚然的崔天松。

“你是让我上学……?”她有些不确定。本以为他只是随意说说,搪塞自己。没想到……

他,倒是极其看重她。

心中不免一阵热乎乎的暖流流淌。于是高兴地望他。

“我当然同意。我没有理由拒绝不是吗?”如若不想受制于人,自己就要先学会强大。这是万年不变的真理。

看见她同意,崔天松也是一脸的笑:“你同意就好。女校学风严谨,我想在那里,你一定可以学到你想学的东西。”他舒出一口气来,“你原本便是宋先生的女儿,一般的知识想必也了解得通透了。我看这样,你也不用上什么中学预科了,直接跟着现在的一年级学生学起。真正地融入大学生活,这是很重要的!”他说着笑笑,露出一口干净的白牙。

杜若点了点头。

身旁的崔天柏不安分地扭动气来。

“哥哥,我也要上学,上大学!”他伸出两只小手,在胸前胡乱比划着。“我要去学画画,画好多好多好看的画!”

“你啊!”崔天松用手指点了点崔天柏的头,“不是说好我们下个礼拜便去上学的吗?那时候想画画,便随你画!”他宠溺地抚着崔天柏的小脸,脸上漾着笑。

就像初见时那样的,干净澄澈的语气。

崔天柏拍着手喊叫着,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不时地拉起杜若,在这宽广偌大的房间里,恣意地转着圈圈。就仿佛,世间的一切。本就是一个圆。谁也说不定,哪一天起,自己的日子便又流转回生命的最初。

她只看到自己青色的袄裙在这样的转动中肆意地跳跃与张扬着,裸露出,她伊始的契机与希望。裙裾飞转,那是她的生活吧!带着阒然而安逸的姿态,暗自地飞扬跋扈。但愿一切,真正的与众不同,真正变得热切起来。

那双不大不小的天足,不像金莲,却似真正的金莲一般的开放。

男子约束女子,使之成为起世界的点缀以及附属品。可是女子,却依然在这样的夹缝中生存千百万年。这个世界,本就是谁也离不开谁,却又彼此嫌弃。苟活的,却总要为了那一丝一毫卑微的自负卑躬屈膝。可怜而可悲。

这,便是一个时代。冥顽不灵,却又让人不得不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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