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木流锦没有想到,事后,竟是那人耿耿于怀。
他来找江赋,一身山雨欲来:“孤已放了木流年和百里朱去救她,谁要你去多事!是否孤在你眼中什么都不是,镜城数十年的养育之恩都敌不过一个女子?”
而江赋迎面而对:“算到头,我不欠你什么。”
那样厉害的一个人,被气到了也是无计可施。他最终留下一句话:“去问问她,她来做什么。”
木流锦只赶上尾声。那个少年明显不快,看到她也只是闷闷的一句:“你来了。”
她坐下:“你还是放不下镜城。”
“那又怎么样,流锦,你若不,我就不问。”
她眼睛忽然有些涩,偏过头:“可我想让你知道,”她目中有破釜沉舟的悲色,“城主赌我不会,而我要赢这一次。”
久远的童年,她带着弟弟流离失所,此外举目无亲。而弟弟身染顽疾,三年前有人告诉她,拿到镜城的娑婆诃花,就可以救她弟弟。
别无他法。
“娑婆诃,原来如此。”他没有看她,转头眼中映出窗外娆娆鸢尾,是朝生夕死的颜色。他:“我曾以为我能跳出这种轮回,就算最后跳不出,也是我白来世间一趟,怪不得谁。”鸢尾摇曳生姿,他的眼睛却仿佛染上了那样的薄凉:“鸢尾花期极短,却开在了一年最好的时候。从前我总不甘,但这时想想,也没有什么。流锦,娑婆诃花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会帮你拿到。”
那一刻他如窗外鸢尾摇曳,明朝落花仍开的倾城倾国,有一日就要绽放一日的璀璨。许是知道花期太短,所以分外珍惜。
而她始料未及,那样浅淡的一个帮字,竟是兑现在三日后。
伴随着他的消失。
木流锦没有想到一个人能消失的那么彻底,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找不到他的存在,仿佛一夕梦回,而梦醒寒凉到透骨。
最后她去找了那人,座上他玄衣高华,墨蓝眼眸居高临下:“孤知道他在哪里。”
“他去为你采你要的东西,娑婆诃花。”
“他在哪里?”
那人冷冷笑一声:“你知道的,镜界。一座生城,亦是一个死地。”
耳边风凉,那人气泽裹了檀香,渐渐萦绕入体:“而他的生死,全在你。”
“你让我见他。”
“你想见他?”那人气息如霜,冰冷而温柔,“不,这不重要。叶忍冬让你来盗娑婆诃,你真的知道,娑婆诃是什么东西么?”
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唎娑婆诃。
他念出这段佛语,如叹如诉。他:“你可是觉得叶忍冬的名字似曾相识?那是前朝白帝城帝姬的名字,那位帝姬,是她的前世。”
“她命格奇诡,身上背负着一笔魂债。一个神的魂。本来神魂若泯灭便再不存,而娑婆诃花取名自往生净土神咒,便是这下独一无二的聚神魂之物。”
“孤当年路过蓬岛,便求得娑婆诃十里以护镜城。谁料蓬岛那样变故,从此娑婆诃花只剩镜城十里。此花娇贵,若生于凡间便只有用精血所养,若非生魂带草木,催开十里花海,需万人精血所聚。”
“大约你已猜到,江赋不是什么故人之子,孤收留他是为了他魂中那一点草木之灵,是为了他可以献祭给娑婆诃花。而孤未曾料到人世烟火如此侵染,待他长成,孤已忍不下心。”
烛火昏暗。恍惚间眼前有墨色暗流涌动,细看却什么都不见。这样的秘密,她应该是愤怒的,可她已没有什么力气。
“他知道么?”
“他知道。那他闯入镜界,转头晴雪梅苑,遇见了你。就算一次不知,雨声满城时他再次入界,那时,就该猜出一牵”
“你一定能救他,届时,你用什么来和我换……我都答应。”
“能救他的,不是孤。你不知道你是谁,而孤和叶忍冬,都知道。”
“三千凡世唯上古四巫的血脉赋堪比神力。其中,碧禹修氏擅杀,雪域龙氏擅霸,苍海即墨擅算,而兰陵木氏擅驭。”
明明是无悲无喜的一个人,她却分明撞进他眸中怜悯。
“那是你。兰陵木氏的气泽,娑婆诃花唯一的制掣。”
“……是我?”
“孤唯欣赏你生木家傲骨。任何时候都不容低头。可你爱他,爱是不能有一点骨头的。对他亦是,对你弟弟亦是。他取娑婆诃需以命相抵,若你去替他,就算此生各一方,他还活着。”
“而我此后漫漫岁月,便囚在镜城镜界,十里娑婆诃之间。你让我替你守这镜城。”
“镜城是一座虚城,借娑婆诃之力延续至今,史册上不会留下它的只言片语。无论你的决定如何,你都不可能再见他。而他最后的模样,孤想让你看到。”
空气中化出一方渺渺水镜,渐渐暗下。微光中床头一枝虚持花叶泛银泽,映出帷幕上熟悉的流云纹。是她的房间。
有微响动,然后窗檐半开泄一角明月,江赋轻巧跃入。床上她睡意沉沉,他揉平她的眉峰,指尖温柔一停。
“呐,我来和你告别。”
“此去精血养花,不知我是否能安好的把花捧到你床前。听娑婆诃花开如火海,极致的美却要以血为祭。你看,我为你赴汤蹈火,你有没有更爱我一点?”
她无意识的皱了皱眉,他指尖轻抚,凝了凝,俯身吻上去。
“明明有那么多时光,我却还觉得不够,想要让你爱我多一些,再多一些。佛这是妄念,可爱本身就是妄念。爱上了,又能怎么办呢。”
“如果我不能再陪你,你千万记得恨我。千万要记得,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爱上别人,好好生活。现在,我去为你做这最后一件事。”
他松开她的发,似是又想到什么,低低笑出声:“终夜平生……这是你调的最好的香。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其实你的意思,我一直都明白。”
然后他离去,再未回头。
镜中最后一幕是长夜无声,仿佛他没有来过,什么都没有。仿佛世事无常,但一切还来得及,一切都还不要紧。
她无知无觉,而身边沧海桑田已过。
梅树下他与她调笑:“你身上的香太好闻……我从没有闻过。”而那时他已猜到性命攸关之秘,可她差点害了他。
雨夜中他:“现在你已知道镜城的秘密,若是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想必已万念俱灰。而他仍顾着她的喜怒哀乐,不愿让她寂寞。
在百里砂手下他救出她,告诉她心上之人无所谓身份,告诉她想娶她。其实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不想拖累她,却未能敌过自己的爱。
那日鸢尾花窗,他终于不再强颜欢笑,可她毫无察觉。鸢尾花期极短,却开在了一年最好的时候。他的生命亦短,她却是他最好的时候。
“……若你愿入镜界手植娑婆诃,那孤以至高无上的巫者身份迎你。你所有的身后事,孤都会照料好。”
大殿空旷,他的话音回荡叠加,木流锦凝神听了听,好像是没有听清,又好像是根本没有听。
“我答应。”她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