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其他小说 > 不见青山

第十五章

有稍重的脚步声响起,不紧不慢,行动间伴随着铁甲摩擦。待我落下定局一子,她已站到面前。

传闻中两大司战牝鸡:棋生紫萼,长枪昭阳。我与她齐名已久,这却是第一次见面。

阳昭眼神淡淡扫过棋局:“好锋利的棋路。魏点衣。我是阳昭。”

“我知道。”

“你知道,这就少了我很多麻烦。”阳昭将手中一直握着的瓷瓶放到棋盘上,恰恰封死了我唯一生路,“莫家的‘东风第一枝’。魏紫东风第一枝,这毒药很配你。”

我的目光移到瓷瓶上,静静的:“我觉得,就算我要死,也应该是死在你的长枪下,而不是溺死在毒药里。”

“哦?如果我用你漠诏山仅剩三百人命,来换你喝下它,你换不换?”

“你想毒死我?就这么杀了我,不是更好?”

“那不一样。”阳昭声音微微染了笑,如滚了蜜糖的砒霜,甜蜜的放在你面前,明知道不能碰,却不得不张口:“我杀你那是我的。而拿来这毒药的,可不是我。你猜猜,是谁?”

我静静把玩那只瓷瓶:“对姚衣用南柯。唯有这件事,让我想杀了他。”

“是了,魏衣。”阳昭艳色眉眼弯一弯,“他,要和你看完这盛世浮生,如果这毒药是他给你的,你喝,还是不喝?”

远处兵戈之声尖锐,风中带着热度,如同泣血。我侧耳听了会儿,轻轻道:“你喜欢他。”

“是,我喜欢他。”阳昭笑出来,“我喜欢他,喜欢了七年。我第一次见他,就喜欢他了。我从未见过那样漂亮那样高贵的人,那样风华卓然,那样不卑不亢。”

阳昭笑得朦胧:“魏衣,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么?你直到临死都可以坚持你的骄傲,而我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骄傲可言了。”

“那又怎么样?如果八年前被灭门的是阳家,是我站在这里,把东风第一枝给了你。那时,你再来和我骄傲这种话。”

阳昭俯下身,冰凉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近乎呢喃:“魏点衣,你怎么可能不骄傲。最起码他过爱你,而他从未喜欢过我。”

“我不是你,这些对我来,没有那么重要。”

阳昭不话,只是微微笑起来,拈起一粒白棋放在棋盘上。其实多此一举,就是她不这样做,黑棋也必输无疑。

东风第一枝的滋味,原是这样甜。似唇齿间一整段春光。

我落了一颗子:“我换了漠诏三百人命。遵守你的承诺。”

阳昭笑出来:“魏点衣,别原谅他,恨着他。”

我不语,只是挑眉看她。

”你活的太累。那么为什么,你不让另一个人比你活的更累?为什么不要他生生世世都记得你,记得你的恨,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的声音尽是蛊惑:“魏点衣,相信我的话,就这么,恨着他。”

阳昭冰冷眉眼在眼前凝了很久,如同昔日飞雪漫,如同再久远的日子,满庭牡丹中他颤巍巍的将银笛比在唇边,断断续续的吹着我教他的《折杨柳》。

许久我移开目光:“我本来就不会原谅他。”

阳昭终于满意的笑了,那一刻她就像一个女孩,眼底却流出浓浓的苦涩:”他要来了……大约他看见你死在他面前,便与我再无交集了吧。就算日后相见,也应该是战场,飞沙走石,他对我刀剑相向。”

我移开眼:“你应该想到。”

阳昭笑了声:”那也没什么。他若要为你反了这龙椅,我就用这一身血肉,为他铺平前路便是。”

梅驿赶到的时候,棋局已近尾声。

就像经年已错。

踉跄脚步声踏纷飞落梅。他跌跌撞撞的摔在我面前,如同初见,他那样执着的不顾性命,只是为了要和我下一局棋。

“魏衣,发生这一切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我静静的截断他,“你,最迟来年开春,若你弈到百子,你就离开。现在,我来和你下最后一盘棋。啊对了,”我似乎想起什么,转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梅驿,我恨你。”

他脸色倏然苍白:“魏衣,你……”

我不耐烦的敲着棋盘:“下不下,我没多少时间了。”

他脸色仍是苍白,却镇定下来:“你,若我弈到百子,就算我赢。若我赢了,我要你原谅我。”

我笑了声:“有何不可。”

前几落雪未融,风轻轻一拂,就有竹叶上的新雪掉下来,翩然如凤羽。而棋盘上刀光剑影,战马喑哑,转眼间已拆到第九十三子。

”你的棋原来下的这样好。”

”我只能这样。哪怕从前我是别有用心,但我不希望看你输,一次都不。”

梅驿叹口气:”但是今,我必须赢。”

我淡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话间已过去六子。梅驿深吸一口气,执起最后一子:”再有一子,魏衣。原谅我。”

我怎么可能原谅他。

猛然棋盘倾侧,青石的棋盘生生崩裂,棋子如黑白色的鱼跳跃一地。梅驿的目光滑到我震裂棋盘的手上。我笑笑,双手温柔的敛入袖中,缓缓站起来,走到梅驿身前,俯身,低声:“我怎么可能让你赢。”

无视他苍白的脸色,我径直转过身,静静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是十三年前我遇到了一个人,又各自辗转边的故事。”

”十三年前,我十岁,在洛阳救了一个溺在水中的少年。他中了毒,又赡极重,毒性逼到眼睛里,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时我在想啊,瞎了都是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如果能睁开,该是什么样子。

他的模样太可怜,于是我救了他。可把他带回去见过父亲之后,我才知道我无意间救下的人,有着多么显赫的身世。

父亲,他是前朝司马相的遗孤。

朝代更迭,而司马家现出了前朝的最后一点血气。皇帝想招他继续为相,而他严词拒绝,自刎于金銮殿上。圣上震怒,遂下旨,灭司马满门。

而司马遗孤不知何故,在事情过后三年,流离到了洛阳。

就算于司马氏并无交情,父亲也不忍让这个少年,年纪就背负上这样的血海深仇。于是父亲隐瞒了他的身世,用了我初见他时给他起的名字。

你知道那名字是什么吗?

初见他时河冰才融,而他伏在岸边,虽满脸泥污,却是那样漂亮的一副花好眉眼。我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诗。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于是我给他取名梅驿,梅华驿中千里赠,江南赋春待君归。

他的字,叫君迟。”

几乎撕心裂肺,但我居然还能笑出来:“梅驿,你认识他吗?如果认识,你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他踉跄后退几步:“十三年前在洛阳救我的人,是你?!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竟然是你……”

他未完的话没于我呕出的一口血。如梅花绯色一夜开尽,散落楼亭。

我闷哼一声,终于支撑不住,滑倒在他怀郑他的手都是颤的,却抱住我,一声声的唤:“魏衣,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毒性发作,我已看不清他,瓷瓶从手中滑落。

他伸手去够,手却颤的将那瓷瓶带出好远。我抓住他,断断续续的:“你知道那是什么……魏紫东风……第一枝……”

他一颤,反身抱住我:“没事的魏衣,我带你去找解药,我一定能找到……你要我把梅君迟还给你,我还给你,只要你活下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伸手抵住他的唇:“太迟了,君迟,太迟了……”俯身一咳,又呕出一大口血来。他慌乱的捂上我的嘴,我挣扎开,冷冷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么?你曾经,若你负了我,我就杀了你……呵,我杀不了你,可是梅驿,我能毁了你。”

梅驿的瞳孔霍然张大:“魏衣……”

“你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看着这张脸,看着这张脸的主人……如何救了你,又如何,死在你怀里。”

看着我,看着这张脸的主人如何救了你,又如何,死在你怀里。

这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

黄泉路上最后的印象,便是有人声嘶力竭的喊着魏衣,一声一声,如同漠诏山上最后一夜的梅,生命的最后吸尽骨血,开的倾国倾城。

终于花落,终于残破,终于,浮生成祸。

”本宫认得你。你是父皇在位时,司马相的孙子。”

“是我。东宫。我来助你夺回下。”

”你要帮本宫?”

”东宫放心,我亦有所求。若东宫大事得成,我只向东宫讨一人清白,两城花开。”

”何人清白?”

”前朝魏将。”

”何城花开?”

”是臣故地,洛阳姑苏。这两座城池在我有生之年都遍栽牡丹。我要这两座城池为一个女子,开数十年的倾国倾城。”

“好多情的人。来日本宫君临下,洛阳姑苏二城送你又何妨!此诺,本宫允了。”

“多谢东宫。从此梅驿誓死效忠,愿为东宫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魏衣,你没有做完的事情,我来帮你做。

魏衣,你的心愿,我来帮你完成。

我用漠诏山上两个月,换你埋骨之地,锦绣四十年。

从此花开魏紫,芳华不歇。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