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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过两日是寒,黎明之时空仍暗如鸦色,边乌云密密,眼看又是一场大雪将落。

梅驿很乖,这几都没和我打过照面,誓要将装死进行到底。姚衣来陪我聊,我在看一卷兵法,她就在我旁边练字。姚衣写得一笔簪花楷,洋洋洒洒一篇《满庭芳》。墨色在纸端铺陈出娟秀风骨。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是秦少游的《满庭芳》吧。”

姚衣点头,搁了笔,乖巧的窝到我身旁,看我翻了两页书。她轻声:“姐姐,我觉得梅驿好可怜。”

我动作一滞,许久才又翻一页:“嗯。”

“我后来找过十公问他的身世。收留他的是三公,可是我们一来,三公忙着诈死帮我们报仇,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家,却忘了安排梅驿的去处。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十公也在,后来三公死了,十公才顶替上来。”

我搁下书:“后来呢?”

“后来……梅驿就不知道怎么样了。”姚衣坐起来,“故人难故,姐姐,我记得当初梅驿这个名字和他的字,君迟,都是你起的。好像一语成谶,他这辈子,没有一个长久的家。”

我怔了怔:“我当初给他取这个名字,不过是……”

“姐姐,我好困。”姚衣忽然,“好想睡觉……”

然后,没有一点过渡,姚衣就在我身边直直的倒下,裙袂散落如花开。桌上的砚台被打翻,清脆的一声响,墨色溅了一地。

我的心如同被那砚台砸了一下,当年兵荒马乱的恐慌卷土重来:“姚衣?你怎么了?快醒醒,你怎么了?”

……

“先点一炉安神香。”风月吩咐道。

我捧过香炉。香气幽微,缠绕出宝篆字体。风月放下姚衣的脉,:“她是中了南柯之毒。”

仿佛过了一遍冰水,我的牙齿冷的都在打战:“是谁,我还在这里,谁敢这么做……”

“南柯名为毒,实则用的好了,亦可入药。有些技艺高超的医者在为布实行刀术时,会给病人服下南柯,减轻开膛破肚的痛福而南柯被称为毒药的原因是……”

风月轻轻握住姚衣的手,那样镇定的一个人,声音竟是发了颤:“若没有解药,她会一直这样睡下去。”

我难以置信,一把扯过风月:“你知道哪里有解药,对不对?”

风月退了几步,深吸一口气:“姑苏城莫氏集下百草,他们那里,一定有南柯的解药。”

我转身就走,梅驿叫住我:“你知道莫家在哪吗?”

我狠狠一滞。

梅驿站起来:“我带你去。”

若非亲眼见到,绝想不到庞大的莫家,竟是隐藏在一个药庐的地下。历来朝廷与江湖都是花开二朵,各表一枝,莫家集百草的传闻,我也是第一次听风月起。

走在地道,梅驿从洞壁上取了人鱼油,添在火把上。

“莫家家主倒是会韬光养晦。”我轻声。

“数十年前,莫家是何等张狂的家族,莫家家主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这样深埋在地底,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看来你对莫家很熟。”

“以前曾有过一面之缘。”梅驿言简意赅。忽然一把拉过我,俯身护上来,把我的惊呼堵在掌中:“这里到处是机关,不要乱走。”

在我刚才所站立的地方,已射出一阵羽箭,一排排钉在洞壁,冷光幽幽。我皱眉:“这机关防不胜防。”

“有声音的机关,做出来根本就是给人玩的。”梅驿松开我,缓了眉眼,“漠诏山上你了算,但是这里我比你熟,听我的,可好?”

“没问题。既然你对莫家这么熟,那南柯的解药,我来要,你觉得莫家会不会给?”

梅驿斩钉截铁:“不会。”

“那我们,是要来偷还是抢?”

梅驿正转身走下一段石阶,闻言一怔:“偷?抢?”

远处有人察觉到动静,厉喝一声:“谁?”同时伴着弩箭上弦的清鸣。

渐渐接近的脚步声中,他洒然而立,笑意宠溺若初春第一场绵软的雨。

“当真是叛军做多了。遇事总是想着这些。魏衣,根本不需要。”

他伸手,细心引导我一级级走下。跑动声越来越近,梅驿恍若未闻,单手执起火把,闲庭信步看墙上壁画。幽暗洞穴中他微微侧过脸,一袭雪色衮服如九品白莲,隐在半明半暗的灯火间。

我忍不住:“那要怎样?”

他轻飘飘的:“莫家家主,曾欠过我一个大的人情。”

伴着他这句话,是两个匆匆赶来,又匆匆跪下的侍女。她们以箭抵地,恭敬道:“梅公子安。”

我没想到这趟求药之行会这么顺利。

莫家家主年逾古稀,看见梅驿只是淡淡的一扫,就吩咐了人取出解药。潜入莫家不过用了两日,想来姚衣是没事了。

莫家家主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整个过程简洁而有效率。斗室密封,在四角摆了龙爪明珠灯,但整个斗室仍光线微弱,侍者肃立如死人。墙角堆着成堆的木桩和弓弩,光线照耀下更显暗沉,泛出流蓝一般的色泽。

莫家集百草,原是制毒之用。

梅驿也沉默了。只在出门时轻声问了门外守着的侍娥:“如今,还有多长时间?”

侍娥答:“不过半月。”语气中隐有悲哀。

梅驿顿了顿:“好好照顾你们的家主,他等这一,等了整整五十年。”

兼程赶回漠诏山,是第二日了。

风月给姚衣服了解药,那解药果真神效,姚衣醒来竟和平时没什么区别,是难得不损身子的一味毒药。

姚衣神采奕奕,根本不知道自己中了毒,也没人打算告诉她。我见她无事,正想去彻查这件事,起来眼前却一阵眩晕,一头就栽倒在别人怀郑

又是梅驿。

我强撑着抬起头。那一刻看见他眼中波涛汹涌的情绪,一闪而过,却不知是什么。他忽然不由分抱住我:“我带你去休息。”

我挣扎:“不需要。”

他叹口气,伏在我耳边,是情人般的耳语:“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接下来,交给我。”

直到被他拐到床上,我还没反应过来。

然而一沾枕头,困意却一波波袭来。我没有撑过去。而房间中梅驿离开的脚步,亦变得模糊,如涟漪在脑海中渐渐荡开。

再次醒来却是风月将我摇醒。他拿了个瓷瓶,气急败坏:“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也中了南柯?!”

我霍然清醒:“你什么?”

此时才听见屋外传来的声音,兵刃相击,火光燎燎间掩映着惨叫之声,呼啸寒风都刮不走那股刺骨的血腥气。

风月放开我:“你去看一看吧,现在,已经乱成一团了。”

我推开他,踉踉跄跄的跑出去。那扇紧闭的门扉一开,眼前的景象合着冰冷的朔风一起席卷到身前,如灵魂最深处的颤栗,灌满了整个眼帘。

朝廷的斥候,朝廷会集结大军攻入漠诏,没想到就是今日。

有点点凉意沁入脸颊,竟是下雪了。暗沉的夜空中,这场酝酿五的苍茫大雪倾泻而下,以强势的姿态碾压了整个地。凉意透骨,欲出无路,我被困在其中,是人力无法挽回的衰微。

然而此时我能想到的却只有一个人。那个人赖在我身边,在别人面前柔弱,而在我面前就不再伪装。我们真正相处不过半年,他却能从一曲《折杨柳》中,看出连我自己都不了解的孤独。

血与火的交织中,我几乎跪倒,一辈子都没有这样惶恐到极点:“梅驿呢?梅驿……他在哪里?”

“你别急,梅公子没事。”风月扶住我,“他也中了南柯,我解了毒,已经把他带过来了。”

我仓皇转头,那一刻仿佛永恒。

依旧白衣清浅。暗夜火光镀在他的衮服上,拉出离乱而坚毅的线条。杀声震中是他在缓步慢行,如同生死漫漫,足可用来挥霍。

看到他,我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下来。他敛了眉眼:“魏衣,别怕。我在这里。”

我松一口气,下一秒却真正软倒。身后拐杖捶地的声音匆匆赶来,是十公。我勉强站起来,十公已到面前。

“魏衣,你猜的没错,朝廷大军确实是从后山之西攻入。老夫只想到后山瘴气是然屏障,却没有想到大雪封山,毒虫皆隐匿,而且那些人……他们放火烧山!”

拐杖重重捶地,可见十公已是气到极点:“老夫失策!”

我沉思片刻,正要部署,梅驿却忽然开口:“十公?你……没有死?”

我才反应过来,梅驿昔年住在姑苏,是见过十公的。

十公一怔:“你是谁?”

已没有时间解释那么多,而且他不能知道我就是救他的人。漠诏山与朝廷对抗终究只是一时之计,他与我的牵扯越少越好。

我拉他:“和我来。”

他踉跄了一下,却不走:“可是……”

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和我来。”

大军都已上了山,竹林反而是最清净的地方。在竹林中青石棋局旁,梅驿停下脚步。

他已冷静下来,:“如果是同一个人,在我的记忆里,十公在八年前,就死在一场大火里。”

“他没有死。”

梅驿的身子一颤,过了很久,才缓缓的:“我不相信。”

“你既然知道我精通围棋,怎么会不知道我以前的身份?”

我转过头,直视着他:“我姓魏。我的父亲,是八年前被抄家的魏将。”

不需要再多什么。在八年前的这片土地,何人不知我魏氏英名?纵然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已无人提起,但总有人记得我们,记得我们魏氏一族,为身后国土做出了何等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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