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你竟是魏家子女。”
“那么，这一切，你都应该知道了。十公与三公都是父亲旧部，当年，他们是诈死。”
“你如今树起反旗，是为了给你父亲报仇？你可知区区漠诏山之力，站在皇权的对立面有多么的不现实。”
“我从未想过要推翻皇权。”我轻声，“我只是，要为父亲正名。”
“父亲戎马一生，将全部都献给了疆土。他含冤九泉，别人可以忘记，八年之后可以没人再记得这件事，不介意他是好是坏，但是我不能。”
“时隔这么长时间，朝廷不会介意用一个虚无的名声来换取一座城的安定。我只是需要谈判的筹码。那时，我会将我的性命放在降书上，送达听。”
一时静极。只能听见远处的战乱之声，一阵阵漫到身侧来。
梅驿缓缓道：“你既然知道是虚无的名声，又何必……何必赌上你的命？！你父亲若是知道……”
“这些废话做什么，已亡的人，知道了，又如何？逝者如斯，生者却还要背负着一切，再辛苦，都要活下去。”
“你没必要作出这么两败俱赡选择。”
“两败俱伤。”我转身，轻轻抚过身后青石的棋盘，“父亲在教我下棋的时候常叹，世事如棋，而人心却不如棋。”
杳杳忆起当时风景，白莲浮香边父亲手书七弦归鸿，仍历历在目。旧事年年，人如缥缈的烟逐渐淡去，而他过的那些话，八年来，我却一日都未敢忘记。
”世事如棋，因为世事难在选择，一旦落子，就只有输赢两条路可走。而最可悲的事却在于，人心不能像棋一般，黑白分明。”
我撩了衣袍，在棋盘边坐下：“你知道，你为什么下不赢我么？”
“因为我豁不出去。”
“对，因为你不够狠。固然柔能克刚，然至刚，则无柔可克。咬死自己的选择，俱千万人，吾往矣！这是魏家行棋，乃至行军的要义。”
“所以你不会放弃。”
“是的，我不会放弃。”
再站起来，我仿佛又缩回了那个冰冷坚硬的外壳，那个强大到不需要任何饶魏点衣。世家荣耀，我拥有了太多，理应也失去太多。
沉寂下来。竹林昏暗，隐可听见远方兵刃入血，时而有惨叫划破幕。
远处忽有马蹄声响起，撕破我们之间化不开的寂静。我心中一紧，本能回头望去，杂乱蹄音已冲到眼前。马上之人狠狠勒缰，坚硬马蹄与我擦身而过，纷飞鬃毛中露出姚衣焦急的脸。
“姐姐，快上马，我们离开这里！”
姚衣驭了两匹马。我与她同乘一匹，梅驿自己乘了一匹。姚衣孤身前来，我问她：“风月呢？”
“风月去调兵了。朝廷只是胜在出其不意，一旦我们组织起来，局势很快就会翻盘。姐姐，我们先离开这里！”
“我得去帮他。”
“就算要去，也要先从这里绕到山南，再上去找风月。姐姐，从竹林起皆是朝廷驻守，我们只能从后面绕过去。”
唯有此计。我略略一想，便上马，将姚衣护在怀中：“走。”
马蹄踏过枯枝腐草，踏过陡峭山石，待转过一棵树，扑面已是风雪漫漫。尖锐沙砾掺杂在雪团中，随风恶狠狠的划过来。我用袖子护住姚衣的脸，速度微微放慢，提马腾空，已掠过一道狭弯。
姚衣忽然抓住我的袖子：“姐姐，那是什么？”
我勒马。前方有隐隐马蹄不急不徐，步伐齐如松涛，朔风中仍掩不住那种久经训练的韵律。听声音是有十数人，行动间传出铁甲摩擦的声音。
梅驿停在我们身前：“是伏兵。”他扭头对我们：“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们！”
我皱眉：”你是谁，你与我漠诏山毫无关系，凭什么出这种逞英雄的话？你可知道，这次是阳昭亲自带兵，你手无缚鸡之力，凭什么挡住他们？赶紧滚，别在这里碍我的手脚。”
”若嫌我碍你手脚，你离开便是。魏衣，漠诏山与我是没有关系，若此番漠诏山有难，我断不会挡在面前。但是魏衣，那是你。”
我一怔：“是我又怎么样，是我你就……”
“魏衣，快走。”
朔风漫漫中他出这样的话，脊背挺直如梅身。我想些什么，却如同被沙子梗了喉咙，竟一个字都不出来。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护在我身前，如叶护着花般珍重，仿佛只要他在，我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我几乎窒息：“你怎么能……”
”快走。”他的声音沉沉的传来，”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我会赢了你。魏衣，唯有我看着你走，我才能放心。”
马焦躁不安的喷了喷鼻子，姚衣急了：“姐姐你还在愣什么！快走！”
姚衣等不到我，自己一抖缰绳，驱马转头。我本能的挣扎回头去看，只见他一袭狐裘如边最淡的月色，渐渐消散。
“梅……”
待他的身影彻底从眼前消失，我仿佛才醒悟过来，剧烈的挣扎：“姚衣，放开我！”
“我不放！不绑着你，你就一定会去救他！”
“你就看着他死？”
“只要你没事，那又怎样？”姚衣已红了眼圈，“我是敬重司马相忠贞劲节，我也不想让他自己留在那里，但是我更不想让你出事！”到最后，已是动物般的呜咽：“姐姐，你才是最重要的，和你比，他算什么，他算什么啊……”
呜咽的尾音拖在风中，我叹口气，将手上的马鞭扔掉：“姚衣，要绑住我，你还不够。”
姚衣尚未反应过来，却已死死的抱住了我：“我不许你去！他本就与我们毫无关系，我不要你以身犯险！”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轻声。
以前可以是毫无关系的人，萍水相逢，形同陌路。我可以肆无忌惮的为难他，甚至杀了他。
但从这一刻起，再不是了。
我吹一声口哨，一直紧跟在身后的另一匹马快步赶上。我叮嘱姚衣一句：“回去找风月。”脚尖借力，腾空落在那匹马上，掉转马头向来时方向跑去。
姚衣咬了咬牙，忽然喊：“我和你一起去！”
我皱了眉：“不校”
“姐姐，正如你一定要去救他，我也一定要和你一起去。不然，日后我回忆起这一，将无法原谅自己。”
姚衣亦转过来，茫茫飞雪中，那个娇弱身影竟凝伫如山：“姐姐，我是魏家女儿！”
她出这句话。恍然间竟如父亲横刀立马。手执方戟，身披苍云甲，甘愿为忠而死，为义而亡。
不知何时，我一直护在羽翼下的姑娘，竟长成了这般坚毅的模样。
我静静的看着她，待姚衣走过我的身边，忽然一个手刀劈过去。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就晕在我怀里。
我把她放在马上，轻轻拍了拍。老马识途，已载着姚衣慢悠悠的向山南走去。这条路空旷，风月很容易就能找到她。
我看着远去的马，轻声：“姚衣，是魏家女儿，就活下来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