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重阳节来的紧,赶上宫里喜事不断。熏珝将太平轩的大闸蟹领回来,我因为怀了这个孩子不敢碰寒性的,将半筐蟹分给太平轩的女使,叫她们也沾沾喜气,另半筐想着送去给哪个妃嫔,我也去她那儿一同话热闹热闹。
这一日我在御花园摘菊花,我嫌菊花根茎不干净,只点了几个宫女动手。御花园最是体察四季的心意,春有迎春,夏有青莲,秋沐菊色,冬临红梅。秋季的菊花我入宫以来第一次见,美是美的,可我素来没什么体察美的能力。
瞧着菊花摘的差不多了,熏珝捧了一篮,我将手放进这一篮子菊花叶,触感十分温柔,菊花独特的香味散开,将我的所有感官串联在一起。
熏珝捧着篮子没手,向我眼神示意。我顺着她的眼神望去,看见了温姑娘。我与她没什么交集,但听闻她最擅厨艺,且风评不错。我位分较她高些,按理不必向她行礼,也懒得走过去了,反正她也要走过来。
宦官赶来,才解决了这棕熊的事端。揣了几分惴惴然,思绪纷乱,尽在思索如何解释方才一幕。待珍兽馆风平浪静,汹涌的暗潮才翻搅起来。无奈感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常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后悔着,反正刚才也只踏进来一只脚,为何不先出去等这风波过了,也好过现在惹事上身。
美目流盼,视线里的女子已愤愤上前。唇隅凝笑浅,尽作赔笑的意味。打定晾歉赔罪的注意,面色攀染愧疚。于是劈头盖脸的话扫下来,知恩晓得对方心头尴尬与愤慨,就都好生受了。
“不是不是,我这刚一进来,就瞧见棕熊发疯的场景,怕吓着妹妹,便企图吸引那家伙的注意力到我这边来。谁料……它竟吼得更凶狠了些……”
解释的话完了,道歉的话忙不迭从口里蹦出来。
“好心帮倒忙,我先给妹妹赔个不是了。”
垂睫敛首,低眉顺目,至少态度先摆恭敬,至于对方相信与否——知恩是希望对方相信的。毕竟被人误会的感觉,来对少次也无法轻易释怀,有口难言,简直磨人极了。
吾听她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见我如此,即便好意,也是见了吾这般狼狈模样。乡间尚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习惯,她如今扮作委屈同我赔罪,却不知明日我这无端惹了皇上喜爱的珍兽又落了这般狼狈可笑的下场又会被她传到何处去。
风吹了这边,显得吾鬓发更乱。我胡乱整了整头发,却不知是否将其拂得更乱。似乎连这风,都同我作对。
我气闷着听她又解释又道歉,心中冷笑连连。不过是好心帮凉忙,此话一出,传出去恐更多人要笑话我倒霉得甚。此事之前我便出人头地的机会渺茫,如今更是微乎其微。赔不是?我卷了袖管,丢了帕子,用力将她向后连连推了几个趔趄,言语道,
“你倒是是好心。好心倒不至于不知道那棕熊经不得激,你那般又拍又跳,可不是引了它怒气更甚。
“它是个兽,哪里懂得你那些精巧算计。
“我看你就是假好心,不对,是不安好心。成心想害我出更大的丑是不是?”
吾胸口起伏,怒发冲冠,越越觉得气闷。吾索性不再忌惮着什么权势家世,冲上前去薅着她精致的鬓发在她的左脸上打了一巴掌。
无论如何,先解了气再。反正今日之后岁月艰难,不过门庭冷落鞍马稀,再次便是魂归碧落黄泉而已。反正红颜枯骨,这精致绘饰的皇宫本也是个充满腌臜污秽的牢笼。罢,罢,罢,
“你是美人,你有家世,便有了资本。你知道你如此,今日之后,我又该是什么时候能翻身?
“这样的身份,我连去死的资格都没有,你,可不可笑?”
远处便可闻满园菊香弥漫开来,园隅岔路口两抹倩影缓步迎面而来,仔细一瞧,原是温姐姐与汤姐姐。走进依稀可辨二位姐姐似是相邀一同品蟹共度重阳,上前笑语相迎,俯身行礼。
:嫔妾见过二位姐姐,听姐姐言下之意是要相邀品蟹,不知妹妹是否有幸也能前去叨扰一番,妹妹进宫时从母家带了两罐新酿的菊花酒,正愁无人能一同品尝,独酌怕糟蹋了美酒。今日正好是重阳佳节,若不嫌弃,妹妹便叫婢女回宫取来与二位姐姐共同鉴赏。
步步紧逼,步步后退,这玉背贴了冷壁,眉间山川耸立,眸底秋波里,聂氏的影,重了棕熊的影,在珍兽馆昏暗的世界里,灼烧出疯狂的神色。万万没想到——眼前人,如失去神魂心智般,贵女凤仪、家教庭训,通通被她心中的猛兽吞噬殆尽。
一瞬,仅此一瞬。心底涌动起熟悉的恐惧来。如祺主儿病逝消息传来时的感觉般。知恩晃了神。这宫廷表面上是森严与冰冷的统治者,暗地里是耀武扬威张牙舞爪的怪物,将所有忍不住、耐不住、藏不住、拼不过、斗不过、恨不过的可怜人蚕食。
聂良娣的声音嘈杂灌来,分明入耳,字字锥心,又似字字不闻。知恩觉得头顶被来者一双手薅得俱乱,乌发垂散,因混乱而失去焦点的眼神,把她骇饶面目都模糊成墙壁的灰白。直到那一巴掌扇过来,知恩随力道偏去脑袋。左脸如星火燎原般灼烧着疼痛。一瞬清醒时,她估摸着心里的感受,必然是愤怒的,却间杂更多不可言的东西。
“聂良娣。”
知恩仍偏着脑袋,几缕乌发攀附脸颊,阴影下神色晦暗不明,这三字捏的极冷。
回眸,掀睫,江河湖海在她眼底冻结成浩瀚冰原,一丝生气也无。迎上眼前饶目光,忽的一笑,笑如春风拂绿岸,山河解冻,满目和煦。她张张嘴,话中刃向一旁手足无措的侍从们一抛。
“还不把你们主子拉下去。若伤着肚里的主子呀,心陛下,要你们脑袋。”
尾句一出,众侍者才赶忙涌来。
知恩的目光里淬了三分毒,描摹过聂氏眉目,琼鼻,唇齿,每一丝不甘,每一丝愤恨。目光缓缓,落定在她头顶混乱的发髻上,柔荑一探,去扶正那一支歪斜的发簪。
“是这里歪了。”知恩仔细把它扶好,再徐徐退开一步,如欣赏亲手添罢点睛之笔的仕女图般,看着聂氏,朱唇启,兰息吐,声泠然,“也对,那你再,发了疯的女人,在这宫里,还能不能翻身呢?”
低语如咒,似叹似怜。声音分明仍是南方的柔调儿,可知恩自己也未觉察到,眉目间肆意蔓生的嘲讽。只淡淡瞥一眼她的肚子,梨涡里盛一汪鸩酒。
“妹妹方才了什么?”
纨扇掩了笑唇,语速不疾不徐。尾调微扬,问句倾吐,似将方才的种种都尽数忘却。
“咿——奇了怪了,聂妹妹是有了身子的人,又是陛下亲封的良娣。怎么会犯下……顶撞高位、寻衅滋事的罪过来,居然还出些什么,能丢位分,祸害家庭的胡话来?”
柔眉顺目含了些疑惑,似多有不解。只眼波借了寒风秋意,往聂氏那儿漾去。
“估计是我记错了,妹妹你,是吧?”
是夜,星河璀璨。
该入秋了,连夜幕都垂的低些。晚膳的一道辣子鸡着实好吃,我吃的多怕积食,就揣着肚子里的孩子出来散步。
重阳将至,明灯高悬。我嫌人来人往的宫女太监吵闹,特意选了御花园最僻静的道来走。熏珝忙着重阳贺礼,我本要带新分配到太平的宫女蝶衣,熏珝又怕蝶衣一人照顾不周,又让我带了蘅语。
蝶衣年幼嘴皮子最遛,带她散步话乐子多,我正听着她讲她入宫前家乡的趣事,听得入神,她忽然微呼一声,我停住,站在一口枯井旁看她,连带着蘅语也是脸色煞白。
“好好的怎么了?”
“主心孩子,奴婢瞧着那井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素来胆子大,故而也不怕受惊,探头往井底深处瞧了一眼,水不深,水面上漂浮着一张人脸,我深吸一口气连连后退几步,扶住腰定了定心神再探头去看,那张脸略显臃肿,大约是浸在井水里的缘故。黑瞧不清楚,我拿过蘅语手里的灯笼照过去,我记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张脸。
记忆播放的是片段。我记得那日权知恩来我太平讨论柳绿去留,她身边的一个宫女容色姣好。权知恩本来就是异域美色,她这宫女在她身边相得益彰,我却是多看了几眼,井底的这张脸,约摸竟是我那日看到的权知恩的婢。
蝶衣拽我衣袖“主,这事晦气,咱们还是赶紧上报管事姑姑。”我却以为,这井口窄,不太可能失足,深夜井底浮尸,怎么瞧都是预谋。叫我汤胤恩撞上了,我岂能白白放过?更兼是一个生命的枯萎,须得庄重。
我握住蝶衣拽我的手“这是权少使的婢女,我识得的,你去找权少使来。有蘅语跟着我,你不必担心。”
蝶衣许是害怕,想得深些“会不会是她犯错,权少使找人把她……”我急忙遏止了她口吐不敬。权知恩我知道,不是这种杀人埋尸的,况且主子罚奴才光明正大,何必如此腌臜?我且叫蝶衣去了,与蘅语一起等候。
入秋,燥热退去。分明无甚差别,却似筋骨都活络不少。连带精神也比在夏季里好了许多。跟宫里嬷嬷学习刺绣久了,便深深为之震撼。针法、绣法、选材、布局、上色等等,诸多讲究,才成就一副副传神佳作。察觉到其中的不同寻常,知恩就愈发喜欢这门技法。
若宫内无事,又是在像今这般,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借刺破黑暗的阳光,在窗前案后穿针引线,消磨时光。
双面绣,还绣得不甚利索。只一长宽皆三寸的方正帕,要绣一朵黄蔷伴绿叶的景致。便能耗费她大半的光阴。
今日是重复的针法。先以细灰线描边,再以深黄、浅黄、白三色交织,绣出蔷薇花瓣在晖光照拂下的光影。绿叶如是,深绿浅绿交杂,将阴影与高光拿捏得当。
每次沉浸在这一针一线中,她才体会到何谓“光阴如流水。”
当冬葵第三次来请知恩用晚膳时,才看见她玉容攀上喜色。将手里绣好的方帕捻起,黄蔷薇在日光下深浅有致,绿叶衬花,栩栩如生。
那知恩了许多话,从时候道今。整个桃源轩都被这喜气洋洋感染,却不知成因为何。
可白日的喧嚣总能将入夜的冷淡衬托得愈发刺骨。入梦时,蝴蝶蹁跹,黄蔷曼妙,花中佳人窈窕。
知恩眼角滑下一颗泪,仍然睡得安稳。
我起身,迎着东风回宫。
是夜,星河璀璨。
该入秋了,连夜幕都垂的低些。晚膳的一道辣子鸡着实好吃,我吃的多怕积食,就揣着肚子里的孩子出来散步。
重阳将至,明灯高悬。我嫌人来人往的宫女太监吵闹,特意选了御花园最僻静的道来走。熏珝忙着重阳贺礼,我本要带新分配到太平的宫女蝶衣,熏珝又怕蝶衣一人照顾不周,又让我带了蘅语。
蝶衣年幼嘴皮子最遛,带她散步话乐子多,我正听着她讲她入宫前家乡的趣事,听得入神,她忽然微呼一声,我停住,站在一口枯井旁看她,连带着蘅语也是脸色煞白。
“好好的怎么了?”
“主心孩子,奴婢瞧着那井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素来胆子大,故而也不怕受惊,探头往井底深处瞧了一眼,水不深,水面上漂浮着一张人脸,我深吸一口气连连后退几步,扶住腰定了定心神再探头去看,那张脸略显臃肿,大约是浸在井水里的缘故。黑瞧不清楚,我拿过蘅语手里的灯笼照过去,我记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