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飒飒秋风而起,卷起一地落叶。奚兰扶着腰立于门边,望着那些打旋的叶出神。日头西斜,渐渐失落于黯然的宫墙。色渐暗,似乎望得愈远愈浓墨重彩得纯粹,直至看不清。奚兰近几日心神不宁,连此时风径扑了她面庞,也无所察觉。直到婢子为奚兰披了衣裳,才想着缓缓归了桌边坐下。
残羹冷炙已被收拾干净,奚兰眼见着手中的杯子腾起氤氲热气,便把玩着茶杯的盖子。
“本嫔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婢子们得了令便下去了,只留下亲近的婢子涟漪伴着奚兰。奚兰指腹摸了茶杯外壁,依然烫的很。奚兰无意等久,便索性除了盖子。
杯上绘着桥流水的景儿,在雾气蒙蒙里泛出令人向往的颜色。奚兰移开眼,从鬂发中抽出一支簪,簪尾是江南山间常有的桃花。此去经年,良辰美景未眷顾奚兰良多。偶有落寞如此时,奚兰也曾叩问己身可曾悔当初。不知为何,倘过往如云烟消散,奚兰仍如昨日,奚兰仍会踏上北行之路。不觉奚兰竟怅然,眼见她心里自觉着明粹陈设已如岳州闺房的一般熟悉,甚至眼见得华丽,却依旧使她参不透这存留的意义。奚兰忽而心慌得很,殿门吱呀被风吹动,奚兰伸手拦住涟漪去合门的步子,状似喃喃,
“似乎也好些年了。但我感觉,我明明没变。”
奚兰见那杯中水已冷,便端起那盏欲饮。却顿时心慌更重更真切,腹中绞痛,似有什么欲出。涟漪见状,怕是奚兰将生,忙命人去请接生婆子和太医。
奚兰手已不稳,熟悉得如同日日经过的南方景致,碎了满地。
太医来时,奚兰已被人扶到了榻上。此间痛苦,教奚兰想不出再有什么痛楚可与之相较。折腾了几个时辰,奚兰已大半无力。身边婆子总叫奚兰不要睡、不要睡,可奚兰就是觉得身子乏得紧,眼皮更是沉,不自觉地想合眼。
明粹外头风雨大作,听起来似秋叶沙沙地,不若烟雨温和。电闪雷鸣,风雨呼啸,教人虑不清此刻多凶险。
奚兰倒已听不清外头的声音,只眯着眼凝神看向帐顶的刺绣花,虽看不清亦记不起是什么花,却想起了爱绣花的敬兰。
那时候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有时候还会看着手中的针线发呆。奚兰常常不知她为什么要绣那么多,也不知对着针线有什么好发呆的。如今她似乎明白,那是只属于敬兰的孤独。无论是奚兰还是爹,都是敬兰世界里的局外人。
口中穿来丝丝缕缕的涩味,教奚兰对外面的感受愈发清晰。被吵闹围拢,中间唯有她独个儿感受渐渐抽去生命的无助,似乎死亡在奚兰身边左右逡巡。奚兰思忖着再试一次,她还不想,这样地死在风雨交加的夜里。她终于知道敬兰当初的痛,同时也更想知道,那样温润如水却坚毅地担下家族责任的敬兰,怎会被夷安的出世打败?
晨曦微露,风雨后投进层层帐幔的奚兰寝宫郑奚兰终于听见的孩子的哭泣声,涟漪附到她耳边告诉她是个公主。奚兰微微扯唇,却已没什么力气。公主也好,日后可以同夷安做个伴。
奚兰上月方诞了久娘,虽当日凶险,但最后总归转危为安。久娘得了皇上赐名,奚兰牵着她的手笑着告诉她这喜事时,这人儿睡迷糊了却不忘甜甜地笑了。此更教奚兰感叹这人儿有趣儿。
奚兰承了皇上的旨,今年可做寿乐呵。林林总总准备下来,也算是在坐月子不能出去转转的日子里找了些事儿做。
今儿是她生辰的日子,奚兰起了个早,亲同涟漪瞧着明粹的布置。明粹院中秋叶落了大半,今儿风微和,宫人们扫起来利落。奚兰虽想着这院中整洁干净,但倒寻思着夷安失了踩树叶听嘎吱声的趣儿。
预备得差不多了,奚兰便回令中坐了。久娘刚满月不久,奚兰便命乳母先将久娘抱回去了。
明粹陈设换了大半,皆是奚兰从库中挑出来寓意上佳、巧夺工的物件儿。奚兰环顾着望望,颇有一种换了新的景象。
阳光细碎温暖,杯中茶盏温度正好。奚兰端起执杯浅抿,依旧是她记忆里最初的味道。正当此时门口婢子进门来通传,言宜婕妤等两冉了。奚兰听得,忙命人请了两人进来。
奚兰少同其她宫嫔打交道,仅存的印象里,她只记得宜婕妤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且育有个公主。至于王氏,她的印象更为浅淡,并不记得她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珍兽骇让紧,我不知该做什么是好。那棕熊向我咆哮着,那一股子带着口气的风儿猛地朝我刮来,竟教我不知是该将眼眶中已悬未滴的泪先用帕子擦拭,还是先理理吹乱聊鬓发好。
我怔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只听得夹杂在棕熊咆哮之间有俯掌跺足之声。我心里气的急,不为旁的,这声音便是向棕熊示威挑衅。不出我所料,果然这棕熊咆哮声更大、更猛。我承着那更大的咆哮声,
珍兽园的太监们听得了这边的动静,亟亟赶了来。那领头的太监面若土色,我心知这下惹了祸事,也不好多同他讲什么。
我想了起方才俯掌跺足的女子,心下一时气急发了狠,便亟亟向那女子走去。走得近了,方才瞧见原是权良媛。
权良媛比我位分略高一筹,身份却比我高得多。平素我虽看她不惯,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此番经这一吓,胆子却大了起来,走到她身前时发狠了盯着她,冷冷言语,
“我道是谁,原来是权良媛。你这又拍巴掌又跺脚的,故意想吓我是不是?”
我正用温柔蘸了眉眼,逗弄怀中咿呀不停的璇玑,在秋风中微颤的一拢羽睫向她粉润的脸蛋上掠去,逗得她咯咯笑。轻盈的呼吸揉了秋时的万般甜蜜,向我的唇、我的鼻、我的眼涌来,暂且让我扼住了那些因哀痛而要泛起的氤氲郁色,化成温情脉脉的笑意弥散。我:
“璇玑,璇玑——”
“我的璇玑呀。”
璇玑却忽然地止了笑声,也不哭闹,只是在我怀里微挣了挣,别过脸,向于我未知的方向探去,乌溜的一双眼眨也不眨。这时我也听见了极熟悉的一声笑语,那是在女子清扬中独揽一笔利落芳泽,听来清朗如风的最独特。果不其然,我听见月见的一句:“奴拜见长公主,长公主金安。”
我抱着璇玑,转过身去——果真是那张面孔,我是颇有些熟悉的,只恐怕她不大认得我。出声的姑娘正拥俊眼修眉,鬓上钗环也漾开英姿一卷,眼波里含了一泓飒爽笑意,却不乏女子柔肠。无敦,我只想起曾在书中读过的一句“桃花马上石榴裙”。此时她身旁无马,手不执缰绳,可我却遥遥地在脑中铺陈开她翻身上马时的画卷。不消多想,只单看她一双写满腾扬的眼,便能轻而易举地想得。
这样的姑娘,世上除却长公主外,再不会有第二人了。何况我曾是见过她的,不过那是在她未曾留意到我的某个时刻。那时内监俯身,媵娥赞叹,我是记在心上的。
我笑盈盈地一拜,“长公主金安。”余光向她那处的一只粉团子掠去,只觉可爱得紧,更添笑意。
“这样巧。”我笑道,得了空闲的指尖向璇玑的脸颊上虚点,“妾养着的这两个姑娘呀,见了公主同捷哥儿,两双眼便连眨也不眨了,只顾盯着看。想是孩子们心意皆能相通,妙得很。”
这几日连着落雨。夜里奚兰起身,轻推窗格,只见落雨连珠,亟亟自檐上滚落。奚兰瞧着雨下得紧,恐夜里凉了生寒,便归了榻上躺着。诗里皆是雨疏风骤,偏生今夜雨骤风疏。雨打屋檐,声自是清脆,却合不成一支动饶曲,反而扰得奚兰没了睡意。
奚兰无法,盯着帐子瞧了半晌,终是塞紧了被子,心中默哼起她一哼便想睡的曲子来。
翌日不见晴,倒是不比昨日的雨大,只淅淅沥沥。但奚兰至令门边,依旧在朦朦胧胧间感到秋风寒凉。奚兰遂断了冒雨出去转转的念头。但长日里无聊,奚兰便唤了夷安来教她吹笛。
夷安倒是来得快,想必是念了一上午书亦有些倦了。奚兰为她掸璃身上不心溅上的雨水,又命了人上奶茶来给夷安。
夷安边执杯抿茶,奚兰边命人拿裂来。古人曾有诗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一曲笛音便教人忆起家乡,可见其灵气。笛声可欢可悲,只要技法学得熟练,则风格众多。
奚兰等夷安放下杯,便做给夷安瞧。素手横执那笛,将孔对准朱唇,用气往来,自是笛音而出。手执孔变,曲调更是不同。起起伏伏如同诗文抑扬顿挫的调,于心中绘出曲中描绘的景致来。
夷安有时做的不对,奚兰便俯身指她哪里错了。不过夷安聪明,学得倒快。奚兰心悦,便教她回去读书,明日教她首简单的曲儿来练习。
奚兰望着夷安的背影逐渐消失于雨幕中,方才收回眸光。她踱步向置书的架子旁走去,寻摸甚久,抽出一本笛曲的书。
风雨声渐,唯余滴水嘀嗒音响。奚兰以为雨停,便走至窗边坐了。素手执窗镂,半开秋风凉。奚兰方知是自己念那曲儿入了神。奚兰将书摊了在案几上,独个儿拿起笛。一呼一吸,素手影动,皆成江南曲调。高昂有之,悲怆有之,欢愉有之,伤感亦有之。
奚兰合上书,望向窗外。秋叶满阶,阴云蔽日,瞧不出朝暮。笛音再起,竟是格外缓慢,伴之雨声风声,倒别有新意。
长安有人歌诗三百,歌尽了悲欢。却不知,曾经曲调如何,能合着那悲欢。
我对她突如其来的态度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大约是我很没有耐心。新秀在宫中许是不懂规矩,这也罢,我也有当年举步维艰的日子。这样一想,我还找回零耐心。
但见临花照水,碧波荡漾,微风乍起,我拂去额前碎发,留和风抚摸我脸庞。按照往常,这种心境下什么话我是要再三琢磨的,但如今却没了这个兴致,这便是资历稍深的好处吗?
“我家主是明粹宫的明长使。”我示意熏珝上前答了。看在我与她都经历过入宫的波折,我愿提点她一二,却懒得做她点燃明灯的火种,我只是笑着。
“既不知我是谁,问一句就好了。”虽咱们这位皇上不大沉湎女色,但后宫女子也是一双手数不过来的。她知道我的名号,却不能对的上我这个人罢。“咱们姐妹们都是和气的,往后日子长,有不清楚的就来各宫姐妹们这,谁都不会无缘无故责难你的。”
我闯荡金宫一年,深知没有比我更不讲理的姑娘了。此时我都愿轻言细语,只是再讲下去恐她变什么态度让我再措手不及,我看着日光颜色变深,想着揣着这个孩子出来的时间太长了。
“我身怀有孕,不大适合在外头呆太长时间,我同你讲的也都是我的真话,望你也是。”
记忆播放的是片段。我记得那日权知恩来我太平讨论柳绿去留,她身边的一个宫女容色姣好。权知恩本来就是异域美色,她这宫女在她身边相得益彰,我却是多看了几眼,井底的这张脸,约摸竟是我那日看到的权知恩的婢。
蝶衣拽我衣袖“主,这事晦气,咱们还是赶紧上报管事姑姑。”我却以为,这井口窄,不太可能失足,深夜井底浮尸,怎么瞧都是预谋。叫我汤胤恩撞上了,我岂能白白放过?更兼是一个生命的枯萎,须得庄重。
我握住蝶衣拽我的手“这是权少使的婢女,我识得的,你去找权少使来。有蘅语跟着我,你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