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素裙边白槐花纹样蜿蜒而上,清简一无繁复,手中细细绣着锦帕,一如从前。她惯有的疏淡清冷未减分毫,大抵是从未遇过那金玉琳琅,她不贪一场富贵,亦不怨造化与因果。然彼时年幼,盼着走过家乡那座石桥,越过青山烟柳处,离了故土。
故园从来无此声,也无千帐灯。绣的还是最喜竹,心境却不如常,针脚细密处心思繁复,是一晌静好无虞。原思虑着绣些富贵姣妍之花,却终难使之栩栩而生,若心无其物,便无跃然而上之福是了,柔情婉媚,从来都不是她。
锦帕已成,却陡然使她念及母亲,如今虽于宫中籍籍无名,却已无须寄人篱下,以绣品为生。不觉哂笑,旁的女儿家诗书琴棋,她却偏偏绣工出挑些,倒不像是个官家女儿。竹节傲然而生,晨光入阁,衬锦帕之上翠色熠熠,似临风而立,如她般风骨傲然,这般或是随了父亲几分罢。若欲雪,可使众花失色,然仍有毅然者,弗畏清寒。
以前作为宫婢,活动总是围绕着主子,基本只能去几个点。被打发后更是忙于工作,那有闲余时间外出。如今我已罢脱奴隶之身,当然尽情去探索,在有限的自由开阔眼界。
跑马场位于北面,我虽不懂骑马,但这地胜在下人难去,足以让我慕名而来。来时这地只有几个面生的下人,不怕遭异样目光。到一旁马房看马,虽知是骐驹,但无此知识,分辨不清其优其劣,好奇伸手碰马,马温顺,依然自得其乐。
见她凝神,似乎在回忆从前,也不敢轻易出声打断。我心思散,哪怕是与旁人叙话时亦是常常三心二意。也不知爹如今怎么样了……这次游鞑靼的任务本身是轮不上爹,偏前一位谋臣胆怕事,眼见着鞑靼王入中原后烧杀抢掠的残忍之状,竟是临阵脱逃了,爹这才自荐去离间铁温王和鞑靼王。此次出行颇为凶险,鞑靼是蛮夷之邦,并不信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一,一招不慎就有可能被砍头。故而临行前,爹只交代了兄长和我,竟是连娘亲都瞒着了。幸好,他平安归来了。否则即便此战大捷,我也必定不会欢喜。此时我与她各怀心事,却丝毫没有向对方吐露半分。
缓过神来,听她起做菜,可谓是头头是道。我突然想起温贵人该是上一批选秀进宫的,仰仗着叔父的官职,她也不该只屈居贵人之位。是她无心争宠么?也未必罢。否则又怎会向宁淑媛奉上亲手准备的菜式,甚至连年幼的平都公主都考虑进去了。我自幼耳濡目染都是权谋之道,虽然不比老谋深算的谋士,也不算是无半分机心,于人心一道也略懂一些。敏锐地察觉到先前温贵人见到我时,是一路跑着过来的。后来遇上我时,是先将食盒递给婢女,让她先给宁淑媛送去,再停下脚步与我闲话家常。若二人是常来常往的姐妹,倒也不必计较这一时半刻的;但反过来讲,若她真得存了谄媚讨好的心思,也该丢下我,直接去宁淑媛处。反正我是无足轻重的秀女,何况她的确有要事在身。她却愿意留在此处和我闲话半,明一来她和宁淑媛已经相熟,所并不急着赶过去;二来她性格确实是顶顶的好。这样一个人,若是能结交,自然也是好的。
怕她瞧出我心中所想,赶忙收敛心神,却不意被她摸了一下头,脸有些红,自己刚刚这样揣度她,不知道会不会被她瞧出来。都怪爹,从别的不教,观人之道倒是教了不少。他自己倒是用在实处了,跟定了王朗,才有了今日一番成就;可于我实在用处不大,今日老毛病又犯了,连对我这样友善的一个人都猜测了半,有些害羞,“妾身名叫颜又语。家父是客,当初起名时取了“言语”二字,娘却孩子不必学他的花花肠子,凡事想一想再也好,就在中间添了个“又”字。温姐姐叫什么名字?”
窗牖蓦地开了,风从那一头来,撩开轻缓的云雾色,偏惊飞了珍兽馆内的鹦鹉。逡巡篆儿便阖牖,无端恼了这缕风。正是朝阳日子,边云仙不挡了路,然端敦来了这风,惊了鹦鹉满堂飞着。原是安抚好聊,方欲驯之,然篆儿私心却觉着先前亦不算白费了心力,这许是注定聊风,须得为难她一番。
所谓驯兽一艺,人各不同,故有精疏,而分高低。篆儿亦不慌,心下已有思量,是以无为静待,待鹦鹉飞了会儿,便重归枝上。于她而言,以静制动,安待时机,便称上策。见这鹦鹉静了许多,这才移步前去。
她轻唤了鹦鹉,不急不徐,不多时鹦鹉便落于手上,亦按捺下心中欣悦。半明半寐的光影中,疏疏落落,花木之上华光一见一动,似有黄昏意蕴。篆儿立于斑驳光中,素裙遗世,不负她清泠。或是就那一瞬,是谪仙亦不为过罢。
我与一位被媵娥唤作“王主儿”的姑娘在明粹流光溢彩的匾额下相遇,只是我不认得她。这与不认得汤氏又有些不同——一旦听了名姓,倘若换作那汤氏,我便从我斑驳的记忆碎片中拼凑出独属于她的、最顾盼飞扬的一道霞色,记起她所承的荣耀万般,叹于她直言中袒露的不臣野心。
可这王氏呢——在我印象里实在是平平,甚至连宫宴上的惊鸿一瞥都不曾有,更毋论其他。我只隐约晓得,这大概又是一个在豆蔻时误入风月,从此再避不开纵深棋局的姑娘,平白恃着恰到好处的年岁与盛放的妍态,平白地湮没在偌大的杨宫里,沦为杨通文六宫美人簿中寡淡的一笔——实乃不幸。
我未深究她名姓,只简单打了照面,便一道随容色含笑的明粹中人入了一方绮丽宝地,入眼只余珠翠抛光,飞纹叠映,卷尽秋时萧瑟,以最欢欣的几声恭贺取而代之,浓烈得极漂亮。我在心中暗叹一声,只想,这果真该是属于修容李氏的福地。除却她,杨宫中大抵再无人以这般浑然成的华泽气派点缀宫闱。
也许待我再走向更高处,再借一枝来岁闹桃花的东风,我便亦能为我的璇玑璇珠奉上这样的荣华。我这样想,却并不展分毫。
我见李氏时,她正吃茶,姿容如旧,惟端矜以衬,仿佛从来都不曾变过。我上前去,眉眼间平添敬色,拿捏着分寸,向她全了礼,“妾给修容请安。”一面抬了眼,眼底铺陈开数道柔润曲回的笑意,从容向她笑道:
“妾入宫侍奉多时,细细想来,倒不曾来您这明粹拜望您,恰逢您芳辰,便不请自来了。”
我教月见捧了锦盒呈上,仍道,“妾寻思您是不缺甚么媳物什的,便只能以璎珞为薄礼,衬您矜雅之骨,正好。”微顿,再添一抹笑在唇畔。“愿您花灿金萱,婺宿腾辉。”
柔荑轻掷,鹦鹉便通了人意飞向枝头,未做片刻流连,篆儿却莫名心口紧了一下,她看似毅然沉静,却没来由的盼着一回流连与挽回。尽管心底明镜,冷暖自知,却终究亦有痴望。眼见来人,习礼时便已听闻太后其人,观其服饰行止,况簇珍兽馆,眼眸深窈,便依礼下拜。“妾拜见太后。”饶是她平日是进退有度,今却也因着摸不清太后心思,声也抖了些,如惊鸟般的。
常有言,富贵险中求,她却未曾想过富贵,只望挑不得错处。“太后眼明,妾并非馆中驯兽女,妾为新得选入宫的卫氏。”她及卫这一字时,音调动了动。自父亲走后,她每每提及自己姓氏时,便想起过往,初时觉伤怀,渐渐却是唯余一点悲戚。实则她不喜刺绣,只盼着像旁的武官家女儿一般,可世事皆命,她拒不得。如今,过往历历在目,恍然而逝,她只是再难释怀。
“若妾扰了太后,还请太后宽宏,妾不知太后来此,着实失礼。”她复而再拜,听凭太后。她的得失与荣辱,原是都在一瞬之间的。许她不争不抢,却也是不争即争,从前如缕薄冰,而今亦然。垂首低眉间,似揽半分星月彩,却仍是清冷模样,许是她生来便就如此,学不出婉媚风姿,总差人几分。无娇态,无喜怒,万顷平波,似残月般唯三分柔。
:回华主儿的话,嫔妾偷了半日闲不知如何打发,在宫里随意胡画了几笔,嫔妾笔法拙劣所画之作难登大雅之堂,如意馆里画师泼墨成画技艺精湛,便想着能否请画师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华主儿面前这幅蓬莱仙境直叫人沉醉,物像唯美境界高雅,虽杂以主观倾向,但以描摹自然实景表相之美为主,故观之赏心悦目,不愧出自宫廷画师之手,嫔妾眼界大开,拙画更是难以拿得出手,在提升自己的技艺以致及格线之前怎好在郎画师面前班门弄斧。
:进宫数日还未前去拜见华主儿是嫔妾的不是,请华主儿饶恕。今日相遇有缘,改日必寻个得独厚的时机前去正式拜见华主儿。
心性犹如生命般需要滋润,心灵宛如容貌同样需要保养。闲时修身养性马虎不得。看山神静,观海心阔。身处表面平静如水实则内里水深火热翻涌不息的内宫,更需要一颗淡然的心审视浮躁,在宁静中找到属于自我的位置。长夜漫漫,孤寂冷清之时必不会少。不似消沉的沉淀,配合踏实谦和,供养心灵的安详和井然。
学会素心处世的生活态度,汲取精华去其糟粕。心灵静谧,性命丰盈,在不平静的宫中寻回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宁静。
处顺事之境愈宜静,处逆事之境愈宜忍,处急之事愈宜缓,处至大之事愈宜平。
我原是没再去看的,只瞧着我掌心秋高落泪,凝成菊花斑驳。彼时在家,重阳节与三两姐妹骑马过东街才是真欢喜,而今我守着太平秋霜,了无生机。
脚步声先入耳,她来了,伴着九月的秋风飒飒,连菊花傲骨也温柔。我将手中的秋黄放回篮子,虚扶了她一把。我不熟悉她的,连她的声色容貌都有些稀疏。
我在金宫中从理论上讲是孤独的,我的孤傲夹杂着那么些清高,尤其伴我扶摇直上。我待谁都谈不上不好,但也谈不上多好。人家对我示好了,我便偷她七分温柔送回去。
“难为温妹妹想着,正好我将太平的蟹取来。素闻你国手高明,我是今日有幸,不能吃寒凉的便饮一些果酿。”
我叫一个女使将太平的蟹送到温妍那,自己随她一道。秋风袭我披风微惊,我赏花间秋色波澜,将此间和煦溺如眼底秋波。
南朝梁人吴均之《续齐谐记》中记载,东汉汝南县突发瘟疫,父母不幸身染重病久病不愈,其子桓景前往东南山拜师求医望能抑制疫情扩散挽救乡民。桓景披星戴月日夜苦练终感化仙人费长房,仙人赐其一把降妖青龙剑,茱萸叶子一包,菊花酒一瓶,称佩戴茱萸充做护身符阻挡瘟魔近身,菊花酒可做良药避免感染,并指点登高可避难。桓景安置好乡民后同瘟魔殊死搏斗最终大胜而归,汝河两岸的百姓,把九月九登高避祸、桓景剑刺瘟魔的故事口口相传至今。从那时起,每至重阳人们便有燎高采菊互赠茱萸的习俗。
恰逢重九来临,是自我入宫以来第一个没有父母族亲相伴度过的佳节,竟生出了些许落寞之意来。往年重阳,白日里同姐妹互赠茱萸相邀采菊,等日头西斜陪同父母登高以求长久之意。如今身边无一熟识之人,往日重阳习俗只余采菊可行,九月菊,含香吐蕊傲霜怒放,希冀能达到近乡情怯之果。
换了贴身婢女,携带竹篮,望御花园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