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二回 破邪人首试破邪剑 通天笏复折通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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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海看了华钰一眼,微点头道:“好,曹大人提议甚好,唐海若是输了,愿往雄山做华先生的仆人。”唐海嘴里着话,心中却在暗想,这个似曾相识的华钰原来不是公门中人,而是隐居在千里之遥的湖广辰州,他如何跑这儿来了呢?待我试探他一下,遂近前拱手拜揖:“先生高雅,唐海若是志败,能在雄山陪衬先生左右也是万幸。但……唐海虽寡闻,下名山却都知道,只是不晓这雄山是什么山,能引得凤凰栖枝不舍离,龙回潭不愿飞,想必定有非凡之处!”
那华钰本也识得唐海,只是不想与他话,因此一直微微带笑,默默做记并不言语,现在唐海近前问话,只得放下笔起身还礼,侃侃言道:“雄山者,身临绝顶俯千峦,确是辰阳第一。诗云:千岭列锦屏,孤峰入汉霄。浮云山间饶,景象自惊人。唉!可惜殊胜无限隐林丛,千百年来无人耍华钰不才,不知前世行了多少功德,换来今生环抱胜景之福,幸哉幸哉!”
众人听了都个个赞叹雄山美景,唐海听得华钰声音,颇觉耳熟,猛然想起此人就是一年前汉中南沙河畔林中夜遇的奇人。只因当日夜深,虽有月光,毕竟暗淡,没有看清脸面,所以刚才一直没有认出,现在听了声音,再仔细辨别容貌,果是马笑。
奇怪,马笑今日怎么更名华钰了呢?江湖上传言此人行踪不定,无名无姓,穿行山林时,你若问他姓名,他或自称高峰。走在河畔时,你若再问,他又更名江浒了。倘若身处花丛中,复有人问,他或自称花乐。清晨一觉醒来,他身心舒畅,也许又姓舒名畅了。总之,此“自然人”无有行踪,无有定名,随心随性,无人能寻。当年大笑光宗皇帝时,正因他骑在马背上大笑,人问其名,他随口是“马笑”。自此以后,官府才以此名为据追捕,江湖上不明就里的人也都误以为他姓马名笑。
“自然人”常随意境取名,前日意欲点化曹印,故随口自报姓名为“华钰”,意“化愚”也,曹印不明就里,以为此人姓华名钰。
唐海暗想:他既然不在大家面前显露真相,我也假装糊涂,只做忘了他姓名一般,乃笑道:“原来是南沙河畔夜遇的故人,华钰先生近来可好呀!”
自然人见唐海认出了自己,心中暗自叫苦,幸好唐海未呼真名,或许,他有意不揭穿我,又或许,他当真忘了我的姓名,自然人暗暗庆幸,笑回道:“华钰尚好。”
段七、山勇等人都在纳闷,哪知道叶阳口无遮拦,跳起来对狼霸大笑道:“哈,原来大哥诓人,他那晚遇到了江湖上神秘莫测的马笑,原来是这个华钰。”
唐海没法堵住叶阳的嘴,只得暗暗着急,自然人一时尴尬,也只有仰头呵呵而笑。
曹印大惊,难道“华钰”就是在大别山救了母亲的马笑?怪不得他知道母亲今年七十六岁了。曹印目光紧盯身边的“华钰”,见他并不否认叶阳的话,再才慌忙跪拜道:“原来先生是救母恩人,请受曹印一拜。”
荆家兄弟大惊,荆悝道:“恩师,当年大别山救师奶,照顾师奶两个月,又给师奶五十两银子的人就是他?”
曹印道:“正是。”
“自然人”赶紧扶起曹印道:“曹大人不可行此大礼,当年救令堂乃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曹印起身道:“这几日怠慢先生了,惭愧,先生何不早,好教曹印报答先生大恩大德。”
“自然人”笑道:“事一桩,曹大人切莫挂怀。”
众人听了,方才明事情缘由,方青摆出大拇指道:“仁者爱人!”罗空颔首道:“无相布施,不图回报,真菩萨也!”王善亦点头道:“好一个善士,下几多修行人都难做到这一节!”枭龙、段七、阿拉太、柳甲等人也都个个点头赞赏。
大家都在称扬马笑,曹印脸色徐徐泛青,渐渐神色肃然起来,荆悝怪问道:“恩师,怎么了?”曹印心情沉重,再拜道:“先生大恩大德,曹印终身不忘,但,曹印不敢因私恩而忘公义、因亲情而废王法,先生大贤,然国法不可废,君令不敢违,敢问先生有何嘱托,曹印一定照办不误。”
众人大惊,都闻曹印以法为命,执法如山,未曾想他竟然连救母恩人也要抓!
曹印朝荆悝使了一个眼色,荆悝会意,拉着荆鞅来到圣贤堂外道:“二弟,你速下山,去城里找知州李新大人,请他调派七八个快手前来逮捕马笑。”
荆鞅道:“好,我刚才还以为恩师会因私亡公呢,心怕他一时心软废了国家法度。”
荆悝道:“怎么可能,恩师以法为命,不是徇私之人!”
荆鞅喜道:“我这就去。”罢转身匆忙下山。
“自然人”呵呵笑道:“大人要抓我,我亦无话可,但求一条,大人志败后记得去雄山照管我那美如仙境的家业,雄山乃上赐予苍生的一块明珠,你等千万不要负了上美意哦!”自然人笑了一阵又扭头朝唐海道:“还有你!”
曹印道:“先生放心,曹印并非无信之人。”唐海也道:“唐海若败,定上雄山。”
叶阳喝道:“曹印,你果真要抓他?”斯仁道:“你这人怎么如此无情无义,人家救你老母,你却要抓人家?”王雨高叫:“连恩人都要收捕,你图的是什么?”众人七嘴八舌,纷纷指责曹印。
罗空劝道:“曹大人执法如山令人钦佩,可是马笑虽是朝廷通缉要犯,却是你的恩人呐!”
曹印道:“大家指责的是,我也不想做个无情无义的人,但在曹印心里,惟法最贵,惟君最尊。”
方青止住六鬼,道:“要论忠君爱国,曹大人真匿范,方青虽然人称东儒,与大人比忠君,不及万分之一也。”
王善亦平息了九煞,叹道:“曹大人一心为法,此番进京行法必成,只是苦了马笑先生。”
“自然人”依旧呵呵大笑:“不妨事,不妨事。”
叶阳见他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怪问道:“喂,马笑,你不怕死?”
“你要救我,我怎会死?”
“我救你?你我无亲无故,我救你作甚?”
“哎,你这人好不讲道理,是你出卖了我,你不救我谁救我?”
叶阳讶然:“怎么怪我了?”
“怎么不怪你,我好好的一个华钰,你家大哥都不破,却被你给揭穿了,如今曹大人要抓我正法,我不怪你怪谁?你不救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自然人”满脸笑容地调侃着叶阳,似乎不是即将要蹲大狱的人。
唐海止坠要辩驳的叶阳,朝“自然人”拱拱手道:“对不住,都怪我兄弟无状害了先生,只是,国法大于,我兄弟几人纵然想救你,奈何有心无力呀!”
“自然人”笑道:“好你一个下第一寇盗跖,竟然也耍赖,我今日遇难,你亦难辞其咎。”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一大队军士蜂拥而至,一满脸横肉的大汉腰悬朴刀撞了进来。
荆鞅分开众军士跑到曹印跟前道:“洪将军带来三百铁甲军将圣贤堂团团围住了。”
曹印怪问那大汉:“洪将军,马笑手无缚鸡之力,三五个捕快就行了,为何带这许多军士将我等围困起来?”
那为首的将军乃荆门千总,姓洪名范,见了曹印,连忙拉曹印出门,走到二三十步外才悄声道:“李大人听闻朝廷通缉的要犯马笑招聚江湖恶徒三魔、六鬼、九煞在此集会,特命下官将这十九人一并拿下。”
曹印怒道:“胡,本官邀请东儒方青、南佛罗空、西道王善及三位大师门下弟子象山斗志,谈经论道,何谓非法聚会?这三魔六鬼九煞以前虽是做了许多违法勾当,可如今归正,有度罪金牌庇护,我们怎能收捕他们?”
洪范冷笑道:“既是谈经论道,为何妄议朝纲,诽谤子,欲行大逆不道之举?”
曹印听了大惊,问道:“你何以知之?”
洪范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曹大人,你乃子钦点赴京重用之人,怎如此糊涂,与这些大逆不道的人私聚象山妄议朝纲,岂不是自毁前程?”
曹印笑道:“将军误会了,曹印与几个方外之人论道,他们出言是过激了些,但并无违逆之事,大人何必兴师动众?”
洪范道:“既如此,烦请大人下山回城一趟,如能在李大人面前讨得一纸军令来,本将军自然只抓马笑一人回城,不然,本将军只得奉命行事了。”
曹印微怒道:“方青、罗空、王善手上的度罪牌乃先皇所赐,唐海等人虽有重罪,却为度罪牌所护,你敢!”
洪范正色道:“我也知道这度罪牌是光宗皇帝所赐,能庇下罪人,但今日他们口出忤逆之言,日后必有忤逆之举,度罪牌已不能再庇护他们,况且我又是受李大人之命前来,曹大人如不去李大人面前明原委,让他收回成命,本官实在难办。”
曹印无奈,只得道:“也罢,你且先将马笑拘押,不要擅动唐海等人,以免坏了度罪牌的威信,违了先皇遗训。”
洪范笑道:“大人放心去吧,下官在慈候,万望大人早去早回。”
曹印匆忙下山,洪范见他走远了,嘴中冷冷发笑几声,大步返回圣贤堂。“荆家兄弟,曹大人外面有请,”洪范将荆家兄弟骗出门后又道:“曹大人在山下恭候。”
支走了荆悝、荆鞅、荆斯、荆非,洪范命军士堵住大门,厉声喝道:“曹大人有令,不准放走一个,杀!”
几十矫健军士冲向屋内乱砍乱戳,众人大惊,柳甲、章船慌忙将方青拉入屋内墙角,洪世安一脚踢翻一个军士,赶紧抱着罗空后退,唐海一把抓住王善的手将其拉入众人身后。
圣贤堂内一时成了战场。枭龙、山勇、阿拉太、柳甲、斯仁、世安、唐喜、狼霸、林源、叶阳、章船十一人各自举起凳椅与官兵厮杀,段七、秋光、鲁奇、王风、王雨、金子六人也从地上捡起掉落的朴刀护卫着方青、罗空、王善。
唐海深知今日之事非同寻常,不拼个你死我活难离开这象山之巅,遂徐徐抽出破邪剑,凝视许久道:“也好,今日首试破邪剑,当大开杀戒,切勿辱没了宝剑的威名!”
“杀!”唐海一声令下,亲自舞剑砍去,众好汉见了,更加踊跃,一窝蜂似地涌向官兵。那破邪剑果然不同凡响,虽然不长,但削铁如泥,所触之处,官军的兵器纷纷被斩为两截,唬得官兵们胆战心惊。
洪范曾在山西与高迎祥对阵,识得破邪剑,见义军首领的信物竟然在唐海手里,不禁又惊又喜,心想若将破邪剑夺来献与朝廷,自己后半辈子就飞黄腾达了。于是将手一招,进来二三十手持长枪的铁甲军士,令道:“一个不留!”
唐海见官兵入援,心想外面尚有不少援军,若不尽快杀出去,众人必然困死在这象山圣贤堂内,因而喊道:“不可恋战,速冲出去。”
众人听了,各夺刀剑一齐朝门口砍杀而去,哪些尚在屋内的军士见这帮凶徒要夺大门,心怕自己反被围困在里面,也都纷纷退往门外。众人杀到门口一看,只见圣贤堂外刀枪簇拥,数百金枪银甲的军士严阵以待,不禁大惊失色。
王善道:“唐海,你等十八人各使本领竞速杀出,我与罗空大师、方青教授有御赐度罪金牌护身,谅他们也不敢胡来!”方青叹息道:“今日之事,只怕度罪牌也护不了我们。”罗空道了声佛号,合掌道:“想不到官府竟会对我们痛下杀手!”
正着,官军刀枪纷纷乱扎过来,众人只得四散分开,边战边退。混乱中方青被乱枪刺中大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能行走,六鬼慌忙围了过来。柳甲、章船、鲁奇、秋光挥刀抵住官军,王风、王雨欲要扶起,方青推开道:“你们六人休要管我,快随唐海逃生去吧。”柳甲回头道:“不行,我六人绝不丢弃方教授。”方青怒道:“方青一生忠君,今日死在朝廷鹰犬刀枪之下有何怨哉!”着推开王风、王雨,拉着柳甲、章船的衣袖往后拖去。
敲又杀来十来个军士,六鬼抵挡不住,只得节节败退。军士中有手疾眼快者,朝着方青狠狠戳了一枪,又有军士举刀猛砍方青,一代大儒高呼:“方青一生忠君爱国,今日死在大明将士刀枪之下,快哉!快哉!”
仁义忠信礼俱全,不愧儒家好儿模
生是忠君不二臣,死为官家刀下魂。
唐海听得方青大叫之声,举目望去见六鬼被逼入绝境,忙着狼霸、枭龙前去解救,二人冲过去一阵砍杀救了六鬼,枭龙道:“你六人快到山下,我们随后赶来。”六鬼哪里肯走,随枭龙、狼霸一道奔向唐海,一起与官军厮杀。
这时又听罗空大叫:“你三人随唐海去吧,切记破邪立正不枉一人。”众人一看,阿拉太、斯仁、世安三人扶着罗空奔到一大树下,后面二三十军士围着追杀,大师不知何时肩膀上挨了一刀,自知性命难保,因而叮嘱三魔逃生。阿拉太喊道:“斯仁兄弟背大师下山,我与世安拦住官兵。”斯仁要背罗空,罗空道:“你去厮杀,莫要管我。”斯仁一心想杀人,罗空之言正合其意,遂舞着刀又朝官军冲了过去,将罗空一人留在树下。洪范见罗空落单,喊道:“众军听令,随我去杀了那老秃驴!”罢,亲自领着二十几个官军一窝蜂的围了过去,对着罗空乱砍,可怜这活佛活了八十三年,不想竟圆寂在这象山顶上。
众生无生偏又生,缘善缘恶佛魔分。
今生不见法如来,来世再证无我身。
罗空既死,三魔大怒,举刀一排排地猛砍,那些军士的脑袋一个个像西瓜一般滚落在地。洪范见这十八人凶狠,心生胆怯,且战且退,唐海十八人则越杀越起劲,个个死战,未过多久竟然转败为胜,杀得洪范三百铁甲节节后退。
正当众人酣战之际,却不料丛林中钻出三个军士朝着独自一人坐在石块上的王善扑来,王善背上本来中了三刀,浑身无力,见三个军士奔来,知道在劫难逃,干脆放声大笑,笑声未落,被那三个军士各砍一刀身亡。
日日拜三清,犹嫌心未净。
修得坐忘空,笑悟大道成。
唐海听见王善大笑,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急急提剑回来,段七、金子也闻声赶了过来,三人连剁几剑,取了那三个军士的性命。唐海收了剑,抱住王善尸首,痛心疾首。
山勇见状,心怕唐海有失,回身来到唐海身边护卫。那边洪世安恼恨洪范杀了罗空,一刀在手直逼洪范,阿拉太喝道:“我等只杀姓洪的,不想陪他死的闪开!”众军士听了只顾逃命,没人再管千总。洪范见左右军士俱逃得无踪无影,不觉大惊,慌里慌张地四处躲藏,被洪世安赶上一刀剁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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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印求见知州李新,不料李新到仓库巡察去了,正欲赶往仓库,忽闻远处传来厮杀之声,侧耳倾听,声音来自象山之上,曹印大惊,慌忙往回赶去,在山脚下碰到荆家四兄弟。
师徒五人一,才知道曹印并未叫唤四荆下山,正在奇怪为什么洪范会将荆家兄弟骗出圣贤堂时,忽见山上逃下来许多军士,一个个惶惶惊惊地狼狈不堪。五人大惊,抓住军士一问,军士回道:“三魔六鬼九煞反了!”五人匆忙上山,只见横尸数十,惨不忍睹。再仔细搜寻,又见方青、罗空、王善已被杀害。
曹印大骇道:“唐海等人魔性大发,竟然连收留他们的恩人也杀!”荆非道:“我看未必是唐海他们要杀人,洪范为何将我们骗下山来,甚是可疑。”
五人正在猜测,忽见山下涌上来五六百军卒,李新骑马走在最前头,见了满地血污和尸首,李新大怒,剑指曹印骂道:“曹印,身为朝廷命官,为何勾结歹人谋反?”曹印闻言一惊,怪道:“我与方青、罗空、王善象山论道,怎么谋反了?我正与唐海斗志,是你命洪范前来收捕这些江湖凶徒的,怎么是我的责任?”李新道:“你与这帮凶徒论什么道,斗什么志,不管怎么,你将三贤请来,现在三贤被杀,十八个凶徒不知去向,你难逃其咎。”曹庸要话,李新又道:“休要辩解,你有何话去跟皇上吧。”李新一招手,数个军卒一拥而上将曹印、荆悝、荆鞅、荆斯、荆非捆了。
曹印百般争辩,依旧被打入囚牢。李新星夜呈文报送朝廷,崇祯皇帝得知曹印、荆悝、荆鞅、荆斯、荆非与三魔六鬼九煞聚会,杀了三贤和众官军,龙颜大怒,欲要下旨处斩,又虑曹印有先皇御赐通笏,杀之有损先皇名声,遂改了圣意,下旨将曹印关押于襄阳大牢,永不释放,四荆充军岭南,终身不赦。
可怜曹印手持通笏正准备走通路,施展满腹才华,却在紧要关头又遇此大冤,白白折了一腔鸿鹄大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