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渴慕之人

夤夜秋凉,月色如水。

一队蒙头盖脸的黑衣人悄然护送着一辆马车在山野间疾行。

日月轮转,白驹过隙,不管多好多少的珍药和灵药灌下去,车厢内的人病弱气若游丝,依然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白玉蒙霜般的脸在橘黄的灯光下,似乎也染不上一丝温暖的人间气息,徒留清瘦而精致绝伦的面容宛如冰雕木偶的塑像般展示在人间,却毫无生气地让世间对其爱慕艳羡的人徒增烦忧与不甘,然而求而不得,爱而不能。

凤纤影于身旁定睛凝视着他的脸庞许久,许久,心中的怒气似乎与日俱增。甚至连那一张本来没有情绪,一向清冷自矜的容颜,都渐渐地在眼角眉梢之间悄然地日益爬上了戾气以及怨恨。

只是她也不知自己要怨的是什么?要恨的又是谁?

逼迫颜毕给雪灵染解开封印的人是她自己,让他遭受到凌虐折磨而变成如今这般了无生气的人也是她自己。那么,她应该怨的人是自己吗?

可是迫使她做下这个决定的缘由呢?是她与她的父亲的分歧,是她与他的较力,是她自己的渴望,是她自己的抗争。

纵然是如此,她心里却是万般的不甘心。自己在夜里暗中思慕了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地想要得到的这个人明明就在自己的身边,明明就在自己的眼前,却得不到一丝的回应,甚至是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眼神,只如对着一尊石像,对着自己的一趁梦般的令人心生无奈。

颜毕坐在车厢一角,神色不豫地在地给雪灵染把着脉,不难看出眼中忧心忡忡。当他放下了手后,凤纤影蓦然回首,冰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昭然若揭、难以抑制的愤然:“如何?为何用了这么多药,皆不见起色?”

颜毕有些颓丧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强行从付印身上解除‘鹣鲽之印’本来就是凶险万分的事情,更何况他的身体先前已然大受损伤、未曾复原。到了你们这里,又一直被药物禁着内力与经脉,如今更怕是雪上加霜,我也不能动随意妄动内力襄助,他还有一息尚存,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幸中的万幸了!你还想怎样?想要他立刻能起来,活泼乱跳?那可真是痴心妄想的事情了。”

凤纤影眉头骤凝,脸色的阴沉之色愈重,冷然道:“你想要解了他身上和你身上的药物禁锢?”

颜毕笑笑,“决定在你,你要他快些好起来,就解。你不敢忤逆你父亲的决定,就慢慢地等,慢慢地耗着。只要我不死,我也能保证他不死。但什么时候他能醒过来,醒过来之后这人还能不能要,这我就实在不能给你保证。”

随后,他给她一个意味深远的眼神,让她自己看着办。

凤纤影气结之余,又是不能置信。可她一再试探雪灵染的经脉,却是已经解开了封印的迹象,也确实是如今看起来般的死气沉沉、奄奄一息。这个人竟然要能自己弟子的性命来要挟她,来和她博弈?

这是一步死棋;又似一个局。

让她踏入其中的是自己的私欲。

令自己陷入了其中而后知后觉。

本来可以利用雪灵染来牵制凤墨影,如今他们不仅失去了一颗棋子,丢失了原来的局势,还被对方置诸死地而后生,这样一来,竟似被他拿雪灵染来牵制了她了。

虽然凤纤影想通了这一个关节,但是她却还是舍不得放弃雪灵染这个人。纵然这一步棋需要毁掉,就只需要狠得下心来,她心中挣扎着,一面是不想受人逼迫;一面是不愿意失掉自己的念想。

心中惊栗的更是,这一个以命相搏、铤而走险的决定是雪灵染自己所下?还是她如今面前这个药师因着自己的私心,而当真的枉顾了自己弟子的生死存亡,只拿他当是一颗棋子来博弈?

无论是那一个真相,都能让她心底发冷发凉,愈渐疯狂。

“我早已说过,他便是阻碍你强大,阻碍你前行的魔障!”一人黑衣黑发从黑夜林间迷雾中,踏月而来,声音阴冷地穿透过了凤纤影的耳膜,让她情不自禁地颤栗起来。乍然揭帘,便见素九音如夜中阴魅般走了出来。

凤纤影靠在窗边,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卷起,颤栗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格外的小心谨慎了。

素九音的目光冷刀般剐过凤纤影,另一队由黑煞引领的黑衣人迫停了马车。凝着她因惊惶而苍白的气色,神色冷厉,而面带讥诮,再次开口言语:“按我说的,你去亲手把他了结了。心魔便可从此除去,往后登顶宝座,无心无情才终是帝王之道。”

凤纤影咬了咬唇,却是不说话。

素九音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片刻,语气转换成幽邃:“你若只是迷恋于他的色相,往后普天之下皆在你的掌中,而能出其右者,难道就绝世无二了?何必为了一具色相而鼠目寸光、耿耿于怀,从而作茧自缚,迷惑心智?”

他缓步朝着马车一步步地逼近,颜毕的心思亦一步步地涌动。

凤纤影更是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当她看清了素九音眼中坚定不移的杀意时,骤然问道:“父亲,在你的心中,母皇也是可以被人替代的?若然如此,你为何要毁了她所拥有的一切?只为了报复她当年对你的薄情?这些年来,你既得到了自由,为何还要独伴青灯,孤宿寒寺,从未曾去寻,也未曾寻得第二个可以让你爱恨交加的人?”

颜毕的眼神在这两人的身上来回悄然地移动,脸色却是纹丝不动。

素九音闻言,轩眉而视于她,而后冷然笑道:“你既知道为父年少时所曾犯下的错,你就更不应重蹈覆辙。为父更应该为你斩断可能令你犯下这等悔不当初的错误的源头,让你成为无懈可击的一代帝王。”

凤纤影默然了片刻后,又转头去望向车厢内的雪灵染苍白的脸,低声似喃喃自语,又似细声询问于父亲:“如果他死了,我真的不会后悔?这个世上,纵然有人比他色相出众,我便能再一次倾心爱慕?每一次的相见,我都会想将当时所见的人描绘下来,以供自己日夜思念?如果在这个世上什么都已不能成为牵挂,成为念想,那么手中掌控了生杀夺予的权力又是为了什么?”

她的眼里现出了一丝的迷惘,低语道:“我是要为了天下人的安乐欢喜去当这个帝王?还是为了去屠戮残害天下人去当这个帝王?自己都没有了安乐欢喜,却要为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去活着,纵然手掌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她的话,让素九音的脸色随即沉寂如水。

“若只为成为凶杀之神,又何必要登顶,让史书留名,成为一代暴君,永远的遗臭万年,遭人唾骂?”凤纤影眼中有一瞬间的明亮,抬眸问道:“父亲想要扶持的是一代明君圣主,还是一把可以掌控在手中任意差遣的复仇利刃?”

素九音心中微震,看住她渐渐有些失控的情绪,厉声道:“影儿,你不要受了他人的影响!难道在你的心中就不想成为一代开疆扩土,万世流芳的帝王?难道在你的心里就只有一个思慕之人,只有一段执着不下的私情?”

颜毕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在暗暗冷笑。默然垂下的眼中,流露出来的便是:你自己就是这么一个执着不下只为一段私情的人,为何就来苛责自己的女儿办不到?

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有什么可说的?

凤纤影一步不移,道:“江山帝位,我想要;但私情与人,我亦想要。如今既然两者皆可以兼得,父亲为何就不能让我如愿以偿?我执着于私情,并不一定就会犯下与父亲当年一样的错。父亲何如要如此的防范于未然,扼杀我心愿得偿的机会?”

语气中的忤逆,让素九音气结于胸,他可以感觉到眼前的人意欲想要脱离了他的控制。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凤纤影直视着父亲,她亦不想再继续当着一个傀儡。她想要真正地当一个主宰,不管是别人,还是她自己,都不愿再继续受制于人!若是不能自主,即便日后成为了帝王,也只能逃不开傀儡的命运。

素九音的杀戮之心越盛,虽然她并不一定会如自己当年一般错付深情,但这个人如若活着,必定会成为可以左右她心思的人。他不能让这样的一个人活着,成为日后的祸患,但今日亦不是下手的时机,手中的杀意慢慢地回拢起来。

却又是心生不甘!自己栽培多年的后人,惯于听命的棋子,怎甘心眼看着竟然为了一个外人与他对抗?

凤纤影微微侧目,看向身旁软垫上的人。只见他纤长的睫毛舒张,神色淡静地闭着那一双瞳仁漆黑的眼睛,浑然无知正萦绕在他身边的杀意,只一味沉溺在昏暗中不得清醒,余初雪般美好的面容迎向了她的目光。

仿佛是温暖的火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凤纤影眼中现出一丝喜悦,一贯淡漠冰冷的脸上,也现出了一丝前所未见的笑意来。她从小便生活在阴暗之中,心怀鬼胎的潜藏在人后,心思诡谲地算计着素九音交代给她的一个个阴谋诡计。

下雪天,她拥着毛裘似怕冷的站在屋檐下,看着别人在雪地里开怀大笑。她并不是不向往,并不是不想去触摸洁白无瑕的雪花,而是怕自己会流露出不为人知的情绪,是怕别人了解了自己的喜好,自己的软肋。

她一直在人前营造着清冷孤僻的假象,只是不愿意给别人机会接触到她,不给别人任何的机会去洞悉她心下埋藏着的种种秘密。

她让自己成为了皇族里最不引人瞩目的一抹颜色,永远地面目模糊,永远的泯然于众。

可是,这并不代表她没有欢喜之物,没有渴慕之人。

她毕竟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把利刀;一段木头;一个雕像。

云青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雪灵染,是她渴慕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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