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余艺轩篇

我对于家的记忆总是模糊的,记不得很多细节。偶尔想要回溯过去,能勉强记起的,就只有母亲暴晒在烈日下的脊背以及姐姐瘦小但却温暖的臂弯,间或有隐匿在烟雾缭绕的茶馆里,父亲叼着红双喜牌香烟的模糊面容。

其实我的记忆力并不差,实际上,我可以在一个星期之内把三字经念得倒背如流,比一遇上背书就坑坑洼洼不知所措的姐姐好太多。我之所以记不真切,是因为记忆它本身就很凉薄,没有教会我太多。

“你爸就是个混混!”

我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就常听人家这么说。那时我还不知道混混是个什么意思,但也能从大人们厌恶的眼神中猜出一二——那多半是不好的词汇,否则姐姐也不会涨红了脸也无法辩驳。

但我对被人骂做是混混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厌恶的,也不像姐姐一样,对他不理不睬,因此他也喜欢我多一些,常常带我进出茶馆。那是一个我认为十分神秘的地方。大人们七八个一群的聚在一起,围着一张高过我头顶的木桌谈笑怒骂。他们屁股下是剥落了红漆的长板凳,凳脚处还会刻有祥云图案的花纹,是家里的凳子上所没有的。

多数时候我会坐在父亲身边,和他一起看别人家打牌。大人们打牌的时候是有很多话题可说的,不单单只是手气,牌面。多数时候他们会说一些我不知道的闲资,比如隔壁镇子的谁谁谁养了个小老婆被正房夫人发现了,闹得好看。又比如镇子里一个因为高考落榜而疯掉的老学究,捡了个傻头傻脑的小姑娘做老婆。他们每说起这些都会不约而同的发笑,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低俗娱乐。

或许闲聊谈资是人类的共性,父亲也会不可避免地跟着说两句,开头总是“我家轩轩在呢说话小心着点”,可最后最为投入的却是他。这时候我通常会保持沉默,低着头抠着板凳上的红漆,或是看着在茶馆里烧水倒水的老婆子在人群里来回穿梭。那也是我的乐趣之一。我总觉得自老婆子手中包着厚厚的粗砺毛巾的壶子里倒出来的,并不是普通的开水,而是一种能证明你身份的凭证。就像是从没见过这茶壶的姐姐,她是没有机会同我一起踏进这里的。

还有些时候——那时极少数的,我会被父亲抱在腿上,看着他打牌。我总是非常羡慕那些一抿手指就能把牌面顺的极好看的人,因此常常会把当做筹码的旧牌一个叠一个整齐地摆好,然后小心翼翼捏进手里自娱自乐。父亲有时候会夸我,说我以后一定是个牌技高手,然后拿下他口中的红双喜,硬塞进我嘴里让我尝尝。但大多时候父亲是不会这么慈祥的,因为他的手气分外的差,赢少输多,因此他的心情总是不好,会极不耐烦地冲我吼,然后在牌友的哄笑声中面红耳赤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张钱来,叫我去茶馆外的小商店帮他买盒红双喜。

我乐于做这些事,乐于穿梭在烟雾缭绕的茶馆里,窥探各种我所认为是分外隐晦——实际上也并不上的了台面的秘密。

每次我从茶馆回来,我都会拉着姐姐聊很久,学着里面那些人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说话,然后笑得自以为意味深长。这时候姐姐通常是会骂我的,她插着腰子点着我的额头,说我不像话,在这么下去得变成女流氓,然后严令我不准再跟父亲乱跑。

“他是个不务正业的坏蛋,人家家里都是男人干活,就我们家,活总是妈妈一个人干的。他呢,他就只知道赌博喝茶,玩玩乐乐!”

其实姐姐就比我大一岁,但乡镇里的旧俗,长姐如母,因此即便姐姐仅比我年长一岁,她也必须是要会很多东西的。有些母亲认为不能同我说的话,就会同姐姐说,但实际上姐姐也是不懂的,可她只能听着。因此她比我先懂人情世故,却免不了带有孝子心性,听母亲念叨了句父亲,就认为他是罪无可赦。这也是她和父亲关系不好的原因。

就像姐姐说的一样,父亲总爱逛茶馆——那是他每天的必修课,母亲也因此多在田里劳作,因此我相处的最多的,还是小大人摸样的姐姐。

姐姐生的不怎么好看,是个大方脸。镇里的人都说以后我们俩姐妹嫁人,必是有一个心高气傲,被踏穿了门槛也不屑,而另一个则门可罗雀的。但是姐姐很温柔,她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我生病发热的时候,总能感受到她手心里的温度。那双手是会彻夜不休地为我顺背擦汗的,是会在我咕哝身上痒时不轻不重为我揉捏的,是会在停了电的夜晚为我不停摇摆纸扇的。

我说了我对于家的记忆很模糊,因为我几乎没见过一家四口团坐在一起的场景。我不是跟着父亲上茶馆,就是由姐姐带着,看看书写写字,间或坐在新建的输水渠上,看着母亲躬背劳作。

记得有一次,我和姐姐坐在水渠面的水泥板上吃西瓜,常年只流有一条小水道的水渠里忽然涨满了水,水势激流,打湿了我们的裤子,把我们吓了一跳。我因为惊奇,就伸手在水渠里搅着水玩,可因为坐的不稳,一下子跌进水渠里,立即被急流带出去一两米。

其实那水虽然急,但没有任何危险,毕竟水渠不宽也不深,我坐在渠底,勉强还能探出头来呼吸。但姐姐并不知道,立即跳下渠救我,结果因为踩到了渠底湿滑的青苔,一头扎进渠里,喷薄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小半片渠水。于是本就不怎么好看的姐姐更不好看,一条清晰可见的伤痕盘踞在她额前,难以消去。从那之后,我事事都听她的,她让我别再去茶馆了,我也就真的不去,天天跟在她的屁股后头“姐姐姐姐”的叫。

其实我对于姐姐是十分敬佩的。我并不是个娇弱的孩子,相反姐姐却有些唯唯诺诺,这与她老是被人拿来与我比较有些关系,但她从来不恼,一如既往地对我好。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换作我是姐姐,我并不一定会这样,姐姐的心胸要比我宽阔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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