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陈梓杰篇
我永远都忘不了初见周嫦月的那天,那是在中学的一次奖惩会上,我和她同站在校司令台上,所面对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我是喜好打架闹事,开了别人脑袋也开了自己脑袋的问题学生,被校长当做反面教材骂得狗血淋头。她却是品行端正,成绩优秀,还袖别三道杠的大队部部长,手里还握着刚刚颁发的,在市级舞蹈节上获得的奖杯。
但其实那个时候我还未看清她长什么样,不知道她的眼睛是黑墨还是琥珀,笑起来嘴角边有没有酒窝。直到大会散会后,她突然跑到我跟前,从兜里掏出一块糖放进我的手里,鼓励我要好好读书天天向上,我才终于注意到这是一个笑起来会露七颗牙齿,喜欢穿素色裙子的女孩。
之后有一天,我忘了那是个什么日子,天气是晴好的,知了躲在榕树枝里烦乱的叫。奶奶嫌我在她眼前晃着心烦,给了我做了个长竿网兜,在屋檐下绕了许多蜘蛛网,把我赶出门去捉知了。我乐呵地接过长竿,把蛇皮袋别在腰间,兴匆匆地跑去了榕桐山。
起初我并没有发现山腰上除了我还有一个姑娘,举着长竿生猛地对着树杈挥了好几下,一边挥一边唱歌还一边爆粗口。后来我绕过半棵粗壮的大榕树,才发现面前坐了个人,吓得退了好几步。
那天她穿了一件宽大的体恤,精致的属于舞者的脚,套在宝蓝色的人字拖里,指甲因为跳芭蕾的缘故修剪得很短,圆圆的有些可爱。她的眼睛亮亮的,脸蛋还有些红,腮边隐隐约约有些泪痕,嘴角却掩不住地上翘。
我窘迫地摸摸头,把杆子靠在了树上,又迅速拽下腰间的蛇皮袋丢到了一边,里面立即飞出几只知了,她见了,指着袋子大喊:“哎呀跑了!”见我没反应,又利索地从高起的树根上跳下来,一脚踩住袋子口,拾起来数了数,递还给我,“只剩下两只了,你丢掉干嘛呀。”
我愣愣的,接过袋子,只是笑。
我们自那以后熟络起来,她会常常上榕桐山来找我,我也会为了让她找到,常常去榕桐山。
我们在榕桐山腰的亭子里一起看书,一起写作业,一起讲笑话,一起吃东西。整片山头就只有我们两个,却也不会觉得孤单,以好朋友的姿态固守着那一个秘密基地,各自打发掉一段有彼此参与的芳华。只是偶然有一天,我躺在山腰那棵老榕树巨大的树冠间小憩,看见她带着一个大男孩上了山,他们也一起看了书,写了作业,讲了笑话,吃了东西。她把和我之间的记忆全部备份了给他,还给了他一个我从未得到过的怀抱。
我很沮丧,很久都没有去榕桐山,也没怎么在学校看见她了。后来我才得知,她失足从榕桐山上了掉下去,截了肢,半睡半醒了两年。
我和她整整两年没见,再见面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喜欢穿裙子、笑的时候只能露七颗而不是八颗牙齿的周嫦月了。但我们仍旧在榕桐山上见面,我们坐在山间的亭子里,多数时候并不说话。偶尔她要开口,也只提到了“林奎光”和“程锦”这两个名字。
我一直没问她发生过什么。我并不善于安慰人,多数时候更喜欢保持沉默。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不停地用手捶自己。我从没见她那么情绪失控过,想要安抚她,却被她当成了假想敌一顿海揍。等到她情绪稍缓,她忽然说要让我帮她报仇,不管做什么都好,只要不让对方好过就行。
周嫦月指定的“不要让她好过”的人就是林奎光,长得挺大气,性格也大气,是个照理说能和我成为朋友的人。只是我对她的敌意蓄谋已久,做起坏事来也不觉得愧疚。
我曾经故意在她经过的楼道里放玻璃弹珠,瞅准了她推门进教室的一刹那兜头倒一盆冷水,甚至还在她的凳子上反钉过钉子,甚至我还让人拦下走在田间的她狠揍了一顿。可她从来不说。摔倒了自己去医务室,淋湿了找同学借外套校服披着过一天,被扎痛了屁股也一直忍着,扎着马步熬过去一节课然后去政教处换一条新板凳。
我总觉得她已经看破了我大部分的恶作剧,对这一切也都了然于心。她只是什么都不说而已,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这么跟嫦月说的时候,她十分害怕,惊慌之余甚至提议把林奎光也从山上推下去。那是第一次,我们不欢而散,也是第一次,在她截肢后我没有扶着她上下山。
我原以为她只是说笑而已,毕竟她从出事后到那时,很少有不理智的时候。只是我没想到她的恨意埋的那么深,除了那个“程锦姐”,没人能想象她竟会真的把林奎光推下山。
那次之后真的什么都完结了,林奎光摔下去了,她自己也决绝地跳了下去,这一次她没醒来。
周嫦月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去学校。我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看书行走。自己给自己说笑话,自己为自己表演魔术。后来我听说林奎光走了,被她从没见过面的爸爸给接走了,于是我也生出了要离开这里的念头。
半年之后,在高三开学之际的提前招生会上,我凭借着之前一个多学期的努力,成功申请到了一所师范大学的录取资格,提前离校。
临走前的一天,我给班里人留了话,请他们有机会时务必转告林奎光:
时岁轻潺,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