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余艺轩篇2
再后来,边暮城出现了。那是我和姐姐在藤滨一中的同学,家住在藤滨,是个新奇的男人。
那时候照相机不多,我们镇里甚至连家照相馆都没有,要办证件什么的,必须得进城里的相馆拍。但他却随身带着一架相机,黑色的,有着一个圆圆的长筒,能将方脸的姐姐拍得分外好看。很新奇。
我只比姐姐小了一岁,且曾经终日浸淫在茶馆,对于情爱的理解并不低于姐姐的。我看得出姐姐喜欢他,因此也多加的留心他。不知是否因为镇里人老把我和姐姐比较的缘故,我总觉得上天该是最为眷顾我的,我长了副好面孔,说话办事都要伶俐的多,所以当我跟边暮城说我喜欢他却被拒绝时,我感觉很不可思议。然而让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在我和姐姐之间,他选择了姐姐。
我是真的爱姐姐,但我也喜欢边暮城。这是两种不同的感情,却因为一个拒绝变得模糊不清。我依旧和以前一样,什么事都听姐姐的,但同时我也会疑惑,为什么总被人夸漂亮的我会敌不过姐姐?
再然后,姐姐死了。是真的死了。
姐姐和我一起考上了藤滨大学,她进了美术系,我进了医学系。边暮城的成绩远在我们之上,我以为他会上首都高校就读,甚至连姐姐都做好了和他分手的准备,结果他却拿着藤大美术系的录取通知书,兴匆匆地跑来告诉我们,他选择留在藤滨。
我想这应该是个值得高兴的事,至少我们不用面对离别。但姐姐很生气。
她就是这么个人,她的自尊心比谁都强,虽然平时里唯唯诺诺,但性子里倔强,她绝不容许有人为了她而放弃自己的前途。于是他们发生了口角。
那时我第一次看姐姐发那么大的火。当边暮城兴高采烈地把通知书地给她时,她却抓起来狠狠地甩在了边暮城脸上。
边暮城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他紧抿着唇,把通知书捡起来来回看了两遍,而后对姐姐说:“我只是不想我们这么快分开。”
“所以你就把自己的前途全压在了我身上?这对我们两个都是不公平的!”我站在街对面,身前是川流不息的车群,但却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姐姐眼角滑下的泪。
我感觉很愤怒,我从没弄哭过姐姐,为什么边暮城就可以轻易地把她弄哭?
我想要穿过车流去找姐姐,可我才跑到街中心,就看见姐姐惊恐地转过身,猛地冲上来把我推开。紧跟着,一片热烈的红洒进我眼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袋全部空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跌坐在街中心,不知道眼前那一团抖动的鲜红是什么东西,不知道边暮城为什么会叫得那么凄烈,不知道那种攫住我的心脏,让我停止呼吸的感觉是什么。
姐姐是当场死去的,在撞车之后没多久,她就没了声息。
我很害怕,我不敢相信一直陪伴着我的姐姐竟然就这么没了,也不敢相信我就是那个凶手。于是我把一切都归咎于边暮城。如果没有他,我和姐姐就不会到藤滨市来,如果没有他,姐姐就不会哭,也就不会为了帮气昏头的我避开车子而冲向街心。
可是边暮城是一个比姐姐还蠢的人,他完全看不出我对他的厌恶,甚至每天每天陪在我的身边,让我不要内疚,一切都是他的责任;还让我不要伤心,就算姐姐不在,他还可以代替姐姐照顾我。
他真是个蠢人,但我却发现自己比他还蠢。
或许人的心意真的很难测,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前一刻我还那么恨他,后一刻居然愿意为他停下自己的步伐。
我为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而感到害怕,很久也不能释怀,天天跟在我们医学系有名的解剖教授身边,和他一起搬尸体,然后解剖。那时候学校里有十具干尸,每一具都有我留下的刀痕。到最后实在没东西可给我解剖的了,那教授就问我,为什么我一个姑娘家的会对解剖这么感兴趣,甚至恨不得整天整天都呆在解剖室里。
那是一个很风趣的老头,当然也很和蔼。于是我把什么都和他说了,当我说到我还是无法自抑的喜欢上边暮城时,他告诉我:“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命,但有时候两个人的天命会因为因缘际会而联系在一起。或许你说的那个人是你姐姐的天命,而她没能完成,于是这就成了你的天命。看得出你和你姐姐感情很好。”我或许应该感谢他,也渐渐的不再约束自己,开始接受边暮城的邀请,接受他的照拂与温情。
然后我们毕业了。
边暮城选择在校读研究生,我则因为父亲病重需要人照顾,回到镇子里当起了校医。
我在镇子里当了一年多的校医,父亲还是去了。从父亲丧礼上回来的那天,我遇见了一个大男孩,嗯,或许该叫他小男人了。那是一个,个性跟姐姐极为相像的男人,我是说他很会隐忍。
我走在田垄上,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在争吵,那个女孩忽然伸手推了他一下,两人一起跌倒了,他却什么也没说,迅速起身跑到女孩身边,问:“痛不痛?”
我在刹那间红了眼。
但那女孩似乎并不领情,狠狠甩下一个巴掌后跑了。他于是怔怔地站在田垄上,目光缱绻,远远地跟随着那个女孩渐渐消逝了的身影,半晌都没有动作。
我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终于还是走了上去。
“你没事吧?”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惊讶和尴尬,但他始终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并不为我的唐突心生了恼意,反倒和我说了声谢谢。
后来我打听到他,还是个高三应届生,比我小了很多,但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他的名字叫许越。
我开始和许越频繁的见面。他的学校,镇中心广场边的书店,还有绿衣街。
刚开始他并没看穿我的伎俩,但渐渐的,他发现和能我偶遇的频率实在太高,从最初的每周一次逐渐增加到了每日一次,到后来甚至能在上下学时各见到我一次。但这样频繁的偶遇并不是没有效果的,他对我的称呼从最开始的“余医生”到了“怪姐姐”,又从“怪姐姐”到了后来的“余轩”。
和许越相处的日子很愉快。他是那种在相处中,不会让你感觉有哪怕一丝压迫的人,并且绅士的恰到好处,我甚至因为他,在某一个瞬间,忘记了姐姐的天命。可是我有我的羁绊,他有他的牵扯。他所牵扯到那个名叫周嫦月的小姑娘,她太年轻,远不能看通世事。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原本就存在着两极,而这两极并不是由一极到另一极的退化,而是共融并存,只是我们通常会因赞叹其中一极的神妙而忽略了另一极的危险。人的多情与专一也是一样,它们并不会以一方绝对压倒另一方的姿态出现。一半蛰伏,一半曝露,这才是它们固有的姿态。
我知道那小姑娘看不透,所以她偏激跳崖,我一点也不意外。只是许越被她牵扯的太厉害,几次想要放弃我顾全她。但可笑的是,在她彻底跌落山崖之前,我和许越没有过半点意味不纯的肢体接触。我只能说,许越也还是太年轻,还爱不起。
我离开了榕树里,恢复了和边暮城的联系,却发现世界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不管我走出了多远,或是滞留了多久,总剪不断和榕树里的牵扯——边暮城居然看上了从榕树里出来的那个小丫头。
我开始联系边暮城的母亲,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似乎十分喜欢我,对于林奎光反倒有些不屑。她很支持我和边暮城来往,对于姐姐的死也十分歉疚。后来事情的发展就像是那个词一样,水到渠成。
这是一场不光彩的战役,但我不在乎,我只要结果。
果然,我赢了。我如愿的和边暮城举行了婚礼,完成了姐姐的,或许还是我的天命。只是我没想到林奎光也会是个感性的人,我一直认为她十分理性,至少不会太过于感情用事。可她那天,明知道自己再无可能,还是跑来婚宴大闹。我倒并不十分担心,那天的婚宴来了许多人,我这边的,以及他那边的,还有彼此的朋友和同事。那么大的婚宴,我和他谁都丢不起这个脸,所以毫无疑问的,林奎光溃败而逃。可当她决绝地转身离去时,我知道我输了。我没有输在婚礼上,也没有输在林奎光身上,我输给了自己的心。
婚礼后四个月,我和边暮城离婚了,因为当初告诉我要帮姐姐实现天命的那个老头死了。在他死后我更为清醒的发现,我和边暮城,我们之间唯一的牵扯早已被时光消磨的,只剩下那条浅薄的天命论,而此刻连这条天命论也无法束住我了。
和边暮城商议离婚时,我们谁都没有忸怩。当办完手续从民政局出来后,边暮城也丝毫没有掩饰他的欣喜,驱车就要往榕树里赶。我也跟着上了车,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亲口和她说声对不起。
车很快就到了榕树里。我和他下了车往镇里走,路过途中大片的大片的田野时,突然听到林奎光的声音。我们有些惊喜,翻过交错地田埂,一眼就看见了逆光站着的林奎光。
我刚想叫她,却听见她冲着远山大喊:“黎奎星,你是好样的!”远处立刻回荡过她的声音:“黎奎星,你是好样的!黎奎星,你是好样的!……”随后她猛地挥手,从她掌心飞出一颗纽扣模样的东西,在阳光下一闪,无声息地落在了远方。
林奎光喊完这句话,又站着发了会呆,然后顶着书包又跑又跳的走了。
我沉默地拍了拍边暮城的肩,他只是勉强笑了笑,循着林奎光站立着的方向一寸寸的找过去,终于在天黑之前停了下来。
我知道他找到了,尽量放轻脚步走过去,只见黑褐色的泥土上,躺着一颗不细看永远也发现不了的纽扣。
那颗纽扣很特别,整个都是镂空的,我很少见过这样奢华的纽扣,但在边暮城结婚那天穿着的西装上,看见过另外几颗。
边暮城盯着那颗纽扣看了一会,慢慢地蹲了下来,捡起纽扣紧紧地握在手心:“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我听见他这么说。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