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捂住耳朵

陪伴了你无数个日夜,十八个年头的人忽然告诉你,其实你和她根本没有任何关系,那一刻,方清浅好像觉得自己突然孑然一身,她是一个与谁都不相干的孤点存在这世间上。从小都是娘亲一个人拉扯自己,她给自己吃的,给自己穿的,让她从没有挨过饿受过冻,她好像真的就是翠柳的亲生女儿。

可她听见娘亲亲口告诉自己,自己不是她的孩子。方清浅忽然有些迷茫了。总听话本里写世事无常,人生如戏,方清浅总是不理解,世事怎么会无常呢?有因必有果,因果报应都是有联系的,既然有联系,又怎么能说是无常?面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她好像忽然和她隔了千里万里,看到翠柳脸上的局促,她忽然心口一窒。

娘亲一定是不希望自己不开心的,她肯定在说真话。

可是她为什么要收养自己十八年呢?也许方清浅当个孤儿更好,至少她可以懂事后,像那些寻找自己身世的大侠一样,走访江山,寻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听起来,还有些潇洒。

可是她没有抛弃自己不管,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那般收养了十八年。这十八年,让她从幼婴变成一个少女,而她也欠下了翠柳深深的债,将她抚养成人的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怎么还呢?她宁可自己是个孤儿,吃着百家饭长大,也不想在她把翠柳当成自己亲生母亲后接受这样的现实。这是让她生生地放弃自己的母亲吗?不,她又差点忘了,翠柳不是她的母亲……

那她的亲生父母呢?为什么不要她?就因为她是个女婴吗?是她生下来便带病吗?她是怪物吗?还是说……她的出生没有伴随着爱和期望,她的降生只是父母的一个意外?所以,扔了她?

好在翠柳没有放弃她,让她这些年来,感受到真正的母爱,她健康地长大了。

可是翠柳今日告诉自己真相,这就意味着,方清浅没有亲生父母,也不会有翠柳了。她什么都不会有了,在这世上,她好像真如若兰所说,是个怪物,一个没爹没娘的怪物。

翠柳一定不知道,她短短的一句真话,听到方清浅心里,就好似那无意的刀剑中伤到她的心口,致命又疼痛。

又让公子玄衣和天歌看笑话了。

她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她抬眼看了看翠柳,看到她神色淡然,只是有些害怕地盯着自己。方清浅忽然好想逃开这里,她想和陶寒山回陶宅去。对,回陶宅去……

脑子忽然就像要炸开一样,周身的血液凝固一般,艰难地流动。身体各个方位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让方清浅难以呼吸,喉间的空气越来越少,她喘息着,视线渐渐模糊。

意识却清醒非常。

她紧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哼出一声。这样的疼痛可比她这辈子尝过的所有痛苦都厉害多了,好比上千根针同时刺入骨髓,针针都不留情,针针要命。

在这样的疼痛下她都没有叫一声疼!这一定是自己这辈子最坚强的时刻了。

但是,她的身体啊,能不能求求你把她的意识都扎没?这样清醒着挨痛,真的令人想一头撞死!

这样的痛简直是不让人活!她想着撞死,便那般做了!

只可惜,全身上下毫无力气,她想站起身都难,直接翻滚在地上。

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被人拦腰抱起,翠柳在一旁焦急地喊:“玄衣公子,这是怎么回事?她这是怎么了?难道是骨血合一?可是今晚并不是月圆之夜啊?玄衣公子……”

是啊,今晚确实不是月圆之夜,这都在月下旬了,日子越往后走,月亮就越弯得细巧。

方清浅努力地睁开眼,可是她只能看到一片混沌。

公子玄衣将她放在柔软的榻上,鼻腔里顿时吸入翠柳身上熟悉的香味。

她的身体忽然被人翻动,变成背脊朝上,胸膛向下。她好想反抗,可惜她无能为力……

“她在这里有新的衣裳穿吧。”公子玄衣的声音里有些谨慎,接着,便听到翠柳急急地应了一声,“有的!你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把她的衣裳剪开。”公子玄衣吩咐道。

翠柳连忙四处寻找剪刀,不一会儿,是她又气又急的声音:“剪刀呢?平时我就放在这里啊?怎么会没有了?这些小物件真是不需要的时候到处看见,需要的时候就找不到了!”

公子玄衣气息粗重了些,紧接着,方清浅感受到一只手附上自己的背,一路下滑,到了她腰间的位置。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这是要被人轻薄了吗?公子玄衣凭什么趁这时候碰她?就因为他是乌骨族,他曾经也发作过?可是跟她有什么关系!既然没有月亮,就让她捱过去,谁也别碰她!

“嘶”的一声,背上的衣服碎成两半。

这一幕有些熟悉,都是她不能反抗时,被人不公平地对待。难道那晚的人是他?

方清浅忽然如一头睡醒的狮子,怒吼道:“别碰我!”

这一声用尽了她大部分的力气,话音刚落,她便痛得呼出了声。

身上每个地方的痛楚忽然有些变动,四肢一紧一松地抽搐着,血液里好似有一股她无法控制的力量在往心口汇集。

接着,她听到翠柳倒吸凉气的声音:“这是……”

公子玄衣死死地盯着面前玉背上令他震惊的一幕,方清浅的喘息声,翠柳的疑问,似乎成了他心里搅来搅去的棍子,让他不得安宁。

“她发作了。”

翠柳更加惊讶,“她不是还没到十八岁吗?日子我记得清清楚楚,还有半个月!怎么现在就发作了?”

公子玄衣沉默了会儿,才道:“你看到她变透明的皮肤下,那些一条一条的血线了吗?”

翠柳视线从未离开过方清浅的背!她当然看到了,她甚至连眨眼都不敢,生怕错过什么东西。她从未见过人会有这样的身体,她心生惧意,觉得自己抚养了十八年的孩子,好像根本就不是人……怪不得她白了那么多年,身体就像没有充满血液那样,白得发灰!怪不得她这么多年摔了挨打了皮肤都不见出血,翠柳还以为是方清浅摔得不重!她现在心有些凉,也许是她大意了,浅儿的皮肤也与正常人不一样?

“那些血线,是我从未听闻过的东西。但我大概可以猜到它来源于哪里。”

“来自哪里?!”

“我一会儿再告诉你。还有,在两天前,同样的情况,在神女身上出现过。这是陪护在她身旁的烈王告诉我的。现在神女的情况,和他口述给我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所以我敢断定,两天前,就算不是月圆之夜,神女也发作了。”说着公子玄衣拉好了方清浅背上的衣裳,

方清浅的脑袋因为咬牙太紧而颤抖着,身体上的痛也让她止不住地抽搐。她现在觉得自己活在世上好像十分可笑,挂了个神女的名头,却活得像个怪物一样。

感受到床上人儿的痛苦,翠柳似是想到了什么,提议道:“那块碎玉呢?碎玉会不会让她感觉好一点?”

不多时,清凉的玉贴上她滚烫的背脊,那一方清凉之下,虽然没有减轻她的痛苦,但让她在铺天盖地的痛之外,身体有了另一种感受,她的身体渴求那点清凉!

只可惜,碎玉很快就被她的身体带得滚烫!

公子玄衣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没有用。我想,也许是她受了什么刺激,所以骨血提前合一了。这碎玉只能稳定她体内的毒性,并不能阻止她骨血合一。”

许是看到了床上的人有些异样的反应,公子玄衣警惕地看了半昏半醒的人一眼,又转头看着翠柳,似是沉吟似是提醒翠柳道:“乌骨族骨血合一之时,对外界是存在感知的。”

话外之意是,他们的对话,方清浅或许能听到些许!

翠柳叹了一口气,“那这怎么办呢?浅儿看起来很难受,这些血线看着也骇人得很。”

他们的聊天好像和平时一样轻松,你一句我一句,毕竟身体上没有异常,他们现在都是正常的人。而自己经受着苦楚,却不能将这痛苦渡到别人身上。

也没有人会接纳她的痛苦。

她费尽力气,朝着身侧的两人喊着:“叫大夫……”

翠柳忽然心里一揪,她蹲在方清浅的床边,小声地安慰她:“浅儿再忍忍,忍忍就过去了。这不是病,大夫是治不好的。就算大夫来了能替你止痛,也、也……”她支吾了会儿,“也对你的身体不好!那什么麻沸散用得多了,人的身上都没有了知觉呢!”就算大夫来了能替她止痛,大夫一定会觉得她是个怪物,不给她医治吧。谁都不愿救一个怪物,万一怪物醒来就把人吃掉了呢?就像用自己的体温捂热了一条毒蛇一样。

更何况,翠柳清楚地知道,浅儿这幅模样,是不能被任何不相干的人看到的。

翠柳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痛,所以她让她忍忍,忍忍就过去了。可她知道吗,每一秒,她都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活下去。呼吸很困难,她若是想一命呜呼,那便不呼吸了,可她在这世上才过十八个春秋,一定还有很绚丽的事情等着自己,她不能死。

“痛得厉害吗?娘亲给你唱摇篮曲吧,一会儿你就能睡着了……”翠柳柔声道。

一瞬间,方清浅错以为自己还在以往的年华,那个时候,翠柳还是自己的娘亲,她睡不着了、受伤了、难过的时候,娘亲都会给自己唱摇篮曲听。

那摇篮曲仿佛带着治愈她的魔力一样,次次都很管用。

因为太管用了,她都不敢无缘无故就求着娘亲给自己唱。她怕听多了就免疫了,等到自己真正需要的时候,娘亲唱摇篮曲也不管用了。

“睡吧,睡吧,我的小白兔……娘亲陪着你……到你梦里去……”

再疼,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以为自己如今已经百毒不侵。可是翠柳难听得如鸭公嚎叫的歌声,却没由来地濡湿了她的双眼。

翠柳的歌声还是像从前一样,安神治愈,对自己来说,十分奏效。

身上的痛没有任何改变,她的心里却舒坦了一些。

就算翠柳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可十八年来,那些陪伴,那些关爱,那些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唱出的摇篮曲,都不是假的。

她是爱自己的。

既然有爱,是不是亲生母亲,又有什么关系?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又跟她何干?

她没有在亲身父母的身边长大,却安然快乐地活了十八年。既然十八年都过去了,她的后半辈子有没有亲生父母又有什么关系?她只要有翠柳就足够。只要翠柳还认她……那她就是方清浅的娘亲。

这样一想,她犹如冲破了心中那个郁结,打开了一扇光明的窗子。新鲜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她的心窝,冲刷了死气沉沉的空气和阴暗的角落。

心情一好,身上的痛都似乎随之减少。

一曲唱罢,翠柳满心感慨地看了公子玄衣一眼,却看到他有些异样的脸色。对上翠柳的目光时,他竟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歌声挺好,挺好。”

天歌如同听到了什么莫大的谎话,在公子玄衣身边窜来窜去,最终被公子玄衣以“扰了神女清净”而喝止。

翠柳怜爱地转过头去,抚着方清浅被汗濡湿的发丝,安抚下她身体一起一伏的颤抖,轻声道:“我这摇篮曲,对谁来说都是一种煎熬,唯一唱给浅儿,能唱到她心里去。”

公子玄衣勉强地点点头,附和道:“毕竟你是养了她十八年的人。”

“对了,刚才公子说要告诉我的事情,是什么?”

公子玄衣神色微变,仍是笑着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得替我捂住她的耳朵。”

“这……”翠柳十分不解,觉得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那其实你不了解也无伤大雅,这本就不关你的事。”

方清浅在心里狂叫:不要,不要!她也想听!有什么是她不能知道的?!

翠柳踌躇了会儿,最终,还是伸出手,捂住了方清浅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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