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非我之子

娘亲眼里有着一丝迷茫,很快,她便将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短短四天,你就和陶氏公子交好到这般程度了?”哎呀,还好这些年她把方清浅看得紧,几乎拒绝所有品质优良的公子与她交往。不然,就以浅儿这样的桃花运,翠柳很难保证自家闺女会相信自己“祖传单身”的说辞。因为就她这样人见人爱的小可爱,是万万不可能嫁不出去的呀!

方清浅十分诚实地点头,而陶寒山则是有些局促地看着翠柳,显然这个连女子手都没摸过的纯洁嫩叶是第一次被人这般问话,都让他万分不好意思了。

方清浅忽然想起什么,“噢,你看我都忘了把公子请进屋来是因为什么了。”说着,她纤瘦的玉指轻轻将茶壶提起,在桌面上摆着的干净青花瓷杯里斟了一杯茶,交递到陶寒山手中。

陶寒山笑了笑,把杯子端在手中许久,才犹豫着喝下去。

倒不是怕水里有毒,而是他知道,自己一旦喝完了这杯茶,就该退到屋外喝夜风了。

陶寒山十分缓慢地放下茶杯,看起来倒是另外一幅自成优雅的做派了。

“我在屋外等你。丫头,你记得早点出来,我们一起回陶宅。”

陶寒山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可屋中忽然一阵声响,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陶寒山也不例外,他一下子回过神来,发现茶杯还在自己手里,而他也没有说出那句令人觉得暧昧的话。都没有,一切都没有。

茶杯似乎一瞬间里变得烫手,他一下子就把茶杯放在了桌上。猛然抬眼,发现一个白团子在屋中窜来窜去,闪现了好几圈后,停在屋内的房梁上。

陶寒山抬头,看到的只是一个硕大的白屁股,和一根长毛的、饱满的尾巴。

这个白团子怎么那么熟悉?他记起来了!是他和丫头来时看到过的那个白影!当时他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没想到,他真的见过这个白团!这个白色的球到底是个什么生物,为什么能跑得那么快……

翠柳扭过头来,颇为抱歉地看着陶寒山,“不好意思,陶公子,头上那只白猫是我一个忘年朋友豢养的宠物,平日里最爱跳上跳下,没把公子吓着吧?”

陶寒山愣了愣,才笑道:“啊哈哈,没有没有,大婶您客气了。既然你们母女好不容易团聚,我先在外面等着,你们有什么话尽情地谈吧。”说罢,陶寒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方清浅神色凝重地紧紧盯着娘亲,娘亲和公子玄衣什么时候认识的?她认得这个白团子,这是天歌,公子玄衣的跟宠。那公子玄衣来路不明,似乎又对自己好奇得紧,她完全不知道公子玄衣是出自什么才盯上自己。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天歌喜欢她的味道?

初见,是天歌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在市井街面上偶然碰到,这再平常不过;再见,是天歌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并且一路追随到李惊澜城南的竹林里,这……原因牵强点也还说得过去。而这一次见,莫非又是因为这个白团子喜欢自己身上的味道?

不,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雪狐天歌是公子玄衣的跟宠,而娘亲把它的主人称呼为“忘年朋友”,说明他们一定是认识的。

公子玄衣接近娘亲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仅仅是因为气味投其所好,他根本没有必要处心积虑地接近娘亲。既然都能通过气味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到她,又何必要绕娘亲这里的一道弯。分明前者听起来更加直截了当。

方清浅心里登时警觉。她敢肯定,娘亲有事瞒着自己,而那公子玄衣,更是让人猜不透心思。

果不其然,等陶寒山一离开,里屋便走出了一个玄色衣衫的男子。眉眼清隽,身材修长,每一步每一眨眼都是优雅的模样。见到玄衣男子的第一眼,天歌就轻声叫唤着跳到他肩上。

方清浅乍一想便没了什么好脸色,冷漠而疏离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公子玄衣微微一笑,作了一揖,刚要开口说什么,被方清浅无情地打断。

“因为天歌喜欢我身上的味道,所以它带着你寻到这里来了?”

公子玄衣神色一变,他很快就明白了什么,笑着摇摇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非也非也。”

“那是因为什么?”方清浅倒来了兴趣。

公子玄衣竟有反客为主的作态,一撂裙角便坐在了椅子上,甚至颇为自来熟地招呼翠柳和方清浅坐下:“此事说来话长,不如我们坐着慢慢聊。”

“咯吱——”是袖子下捏紧拳头的声音。

不知怎的,方清浅十分想给此人带笑的俊脸上留下一道印记。拳头都握好了,只是她在强行克制自己不必要冲动行事。

翠柳看出自家闺女的异样,连忙坐下来笑着打圆场:“看你俩说话我真是着急得紧,个个都慢慢吞吞的,不如我来说吧。”

方清浅有些惊讶,但还是好好地坐了下来。雪狐耷拉个脑袋,也蹲在椅子上占了一个人的位置。这样,一张桌子的四个方位都是满满的。要不是现场的气氛有些凝重,还以为是一家几口人坐着等开饭呢。

娘亲的神色庄严了些,说了一句神神秘秘却在方清浅意料之中的话,“浅儿,你长大了,有些事情,娘亲继续瞒不是个办法,只能都告诉你了。”

方清浅深吸一口气,“娘亲,您说吧,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她确实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至少在自己受伤昏迷的时候,她在梦里都想了很多。醒来之后,即使有李惊澜这个病人在身旁需要她照顾,她也会时不时拿出心里那些疑惑不解的地方细细斟酌,想了许多种可能。

她身边的人都对她隐瞒,谁也不是透明的。很多与她相关的疑惑,她没有人可以求证,只能自己瞎想。每每想到什么令人不可置信的前因后果,她都会思量再三,然后一阵窒息,需要缓一缓才能继续下去。想得累了,就换个事情想想,这样子,过了两三天。

“这些年,娘亲骗了你太多了。”

方清浅乍一听到这句,心里就已经凉了半截。她实在是不明白,世上一切的事情都只有对错之分,既然不是对就是错,仅有两种可能,对她来说多容易理解,多能接受。可是为什么人要有欺骗?为了把错的变成对的,把是非交替?还有自己的血亲,为什么也要欺骗自己?难道她还比不上那些谎言的份量?否则为何身边所有的人都选择了谎言,而不要她?

骗过她的人难道没有想过那些谎言终有一天会被揭开?

翠柳看到方清浅的苦笑,心里明白了什么。她早就知道浅儿是个心思通透的好孩子,很多事就算她不告诉她,只要时间充足,浅儿自己也能参悟透彻。

翠柳下意识地看了公子玄衣一眼,公子玄衣的眼色里让他看到了警惕。他在用眼风告诉她:不要过分刺激到她,从她能接受的说起。

“浅儿,其实娘亲和公子玄衣很多年前就认识了,他是娘亲救命恩人的养子。那时候娘亲刚怀上孩子,他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现在他来到东华,是来找我的,也是来找你的。所以浅儿你不用怀疑他的居心,他就是娘亲的一个故人,也是对你和我来说都很重要的人。”

方清浅乖巧地点了点头。而她这么乖的模样,落在翠柳眼里,反倒让人心疼。

“浅儿,你应该知道,我独自带着你过了这么多年,身边从来没有过一个男人。因为在怀上孩子的时候,我的丈夫死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被玄衣公子的养母所救。”

方清浅笑了笑,只是那笑里满是苦涩,“所以娘亲也并不是祖传单身,这个是娘亲骗我的。”

“是啊。”翠柳回答得很干脆,“你这么优秀,又怎么会一辈子都单身呢?祖传单身听起来就很可笑,只不过是娘亲为了保护你而搪塞你了。”

方清浅不知翠柳话中的“为了保护而搪塞”是什么意思,她只清晰地听到翠柳说:祖传单身听起来就很可笑。是啊,很可笑,就连当初她把这四个字告诉李惊澜、告诉若兰的时候,他们都神色怪异。为什么这么可笑的言论,方清浅就那么一股脑地信了十八年呢?方清浅想答案很简单,因为她是自己的娘亲,是自己在世上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她要是连自己娘亲的话都不相信,那她可以相信谁呢?只相信自己吗?那会不会太孤寂了?

“嗯……我想想该怎么说吧。”

娘亲看起来心事重重,方清浅也不由得揪紧了心。这些藏了许多年的秘密都要揭开了,想来娘亲会有些紧张的吧。说到底还是一个谎言一个谎言堆成了山,才会让说谎者那么紧张。

方清浅有些郁闷,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世界上有好多好多的人,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的人,说到底,都和自己无关。她只有一个娘亲,娘亲也只有自己一个孩子。

“浅儿,其实你的身体也是异于常人的……”

方清浅的心猛地一惊,这是不是验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想了!果然娘亲在这件事上是瞒着自己的!

“你不是东华人,不是南荻人,也不是北梁人,你的血统……来自西域,一个叫乌骨的族群。”

乌骨族……族群对她来说倒也没什么。她不在乎自己的出身,无所谓自己是何方人士,娘亲瞒着她无可厚非。

“乌骨族人的骨血是奶棕色的,在外表上与常人无异。而乌骨需要十八年的孕育,到第十八年开始与人合一。根据乌骨族人的记载,骨血合一的日子在每个月都是固定的,便是每个月的月圆之夜。”

方清浅越听越按捺不住,好不容易等翠柳没了声音,急急地问:“骨血合一的时候是怎样的?”

“这……”方清浅的问题把翠柳问住了,对于她的问话,翠柳只知道一个“疼”字能概括。她虽是代替王后抚养了方清浅十八年,却从未打听过骨血合一时具体是什么情况。

公子玄衣见翠柳支支吾吾,便淡淡地开了口:“我经历过,我知道。”

方清浅又是惊讶了些,这么说,公子玄衣也是乌骨族人?可为什么娘亲不知道呢?她自己既然是乌骨族,她的娘亲也应该是呀!

“乌骨族人骨血合一时会发高烧,手脚酸软无力并且伴随疼痛,行动不便但意识清晰。如果能在骨血合一时去到月光下沐月,症状会缓解许多。”公子玄衣神色异样地偷偷瞧了方清浅一眼,“倒也没有很痛,对我来说,那样的痛是我可以忍受的。”

他说着,希望能获得方清浅的赞同。

可他没有看到她眼里的光亮,只见她垂着头,交互着十指,时紧时松,他想,她此时心中一定是五味杂陈。

方清浅不知道自己发作时到底有多痛,因为她那时候还在昏迷。昏迷的时候她是有知觉的,只是梦境太过复杂,她更多地沉溺在梦里,希望走出那片令她恐惧的地方,因此她忽略了知觉,如今也记不清到底是多痛了。

她想,人的心就那么小,肯定是无法做到一心二用的。就像现在这样,她略过了公子玄衣的话,便在思量娘亲刚才的反应。

屋中沉默了许久,半晌,方清浅抬起头来:“娘亲,你不是乌骨族人吗?”

娘亲如同刚才一样,也答得很干脆:“不是。”

她只觉得莫名其妙,“那我为什么是乌骨族?”

娘亲怔了怔,脸上的神色变了三变,她看了看方清浅,又看了看公子玄衣,似是纠结了许久,才坦然笑了一声,声音轻轻的:“因为……你不是我的孩子。”

你不是我的孩子……

不是我的孩子……

你不是……

不是……

她现在忽然明白娘亲为什么要骗她了。因为娘亲不在乎她的感受。不……或许现在已经不能称呼她为“娘亲”了。她一直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她叫翠柳。

“醉柳!”

脑子混乱中,她似乎听到公子玄衣带有埋怨的叫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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