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婚典之日,孤室门响
时间很快滑向十月初二,奚茗和久里的“远去”计划也筹谋得差不多了。.
卫景离和秦博雅成亲之地就在麟德殿前殿,而由于麟德殿向来都用来招待外国使节,为方便臣子出入,所以临近西墙的九仙门,而这一特点也为奚茗和久里的计划提供了天然的便利。届时,不论是各国送来的贺礼还是各地使节、大臣的马车都会留滞在九仙门,人员、马车的出入也甚为频繁,而久里准备好的马车就混杂在这其中。
傍晚,奚茗写好最后一篇日记,将薄纸仔细叠好,压在小匣的最上,然后盖子一扣,用红绸带将匣子四面绑出个“十”字,再系个俏皮的蝴蝶结。
这应该,是她所能留给他的,最后的回忆了……如此想来,奚茗还是忍不住鼻头一酸,眼泪阑干。
夜半,连续两天未见的卫景离终于再次来到奚茗的小室。正如卫景离所料的,奚茗蜷缩着坐在床头,室内一片漆黑,就连月光仿佛都无法企及奚茗的发丝,任由她将自己沉溺在悲凉里。
卫景离缓缓走过去,半跪在奚茗身边,将她不住颤抖的肩膀扶起,揽她入怀,只字未语,如此许久许久,直到他胸前大片的衣襟被奚茗的泪水打湿。
沉默之柔,硬于一切。
这一夜,极致的寻常又极致的不同。卫景离坐在床榻之上,守着奚茗,哄着她睡觉,替她拭去梦中的泪。他心中满是欲望却又不具一丝杂念,清澈净灵,以至于他忘却了偷吻她,忘却了他的霸道,忘却了察觉连日来奚茗的所有异常。
这种爱,像血液里流淌着的银刺,舍之去命,留之吾痛。
很久很久以前,他原本只是好奇半年里几经死里逃生的丫头,想要见见李锏口中“异数”的女孩子罢了,于是,他在紫阳街头第一次见到流落街头的她,远远地,她一张小脸脏兮兮的,举止与男子无异,很难将她和紫阳大户的千金联系在一起。然后,她唱歌,并且朝他看了过来,粲然一笑。也许,她从未记起过她的这一笑,毕竟他只是熙熙攘攘的看客中的一个。可是可是,就是这一眼,足以让他打消继续追杀她的想法。
他耳边仿佛隐隐传来她那年隆冬唱的曲子——“反正我的灵魂已片片凋落,慢慢的拼凑、慢慢的拼凑,拼凑成一个完全不属于真正的我……”她是这么唱的么?
他能如实告诉她吗,告诉她皇上对他的威逼?那日,他在甘露殿门前求见皇上,然而这个被他称为“父皇”的男人喝令宫门紧闭,拒绝见他,并且召来了他的舅舅刘垚劝说他。他却不为所动,索性跪在殿门前,大声高呼“离儿求见父皇”!
终于,皇上还是见了他,而不待他多说,皇上问他:“你若不娶秦博雅、没有阖国的支持,如何才能稳坐江山?你又凭什么和皇后斗,和你的兄弟们斗,和外戚势力斗?你,难道忘记你母妃是如何死的吗,你十几年的隐忍不就是在等待这样的机会吗?!”
对啊,对于母妃的死,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的。.皇上抓住了他心里的洞,这洞名曰“仇恨”,足以吞噬万物,泯灭一切。
于是,他退缩了,他默认了。或者说,他是自私的,他望着眼前熟睡的奚茗想,至少,她还在他身边,况且她承诺过,他若不离,她便不弃。
虽然,他的心中再次升起了一种恐惧,类似于他曾经忌惮奚茗知道灭门真相后会怀恨离去时的那般,不过这一次,是双方坦诚后的心理威胁。
他曾问李锏,是否恐惧过?此时,他是恐惧的,无比恐惧。
被莫名的恐慌一直支配到天亮,卫景离将堪堪苏醒过来的奚茗拥入心口,轻声道:“我得走了。”然后在她唇上印下两片柔情,最后消失在晨光里。
十月初三,天气美好得惊人,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啊。
奚茗发了个冗长的呆,然后起身将金钗步摇重新放回雕花木匣,装进腰间的武器袋里。环顾四壁,似乎能带走的就只有他送的金钗了吧……
皇族的婚典势必要办出当权者的威仪来,虽然站在麟德殿一隅,但仍可见大明宫内无处不是珠光宝气,亭台楼阁均高挂起大红灯盏,宫内成队的婢女们的脚步似乎都比往日快捷了许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
就连李锏、持锐他们也都忙碌了起来,打点着偌大个麟德殿的各项细节来。而这次,也是自拒绝李葳后首次见到他。听持盈说,李葳将自己闷在屋子里整整三天,谁叫都不答应,到第四天出门的时候人像是被挖空了一半,消瘦得不行。
奚茗抱歉地看了看在花园里偶遇的李葳,见他脸颊微凹,心中很不是滋味。
李葳扯出一个讪笑,对着奚茗打起招呼:“茗、茗儿……好久不见……我,我是帮忙搬贺礼的,你看看……”
见李葳主动招呼,奚茗心想他也许是释怀了,回敬他一个笑容,点点头,又忽然想起自己的那份礼物,便道:“啊,对了,我那里也有一份礼要送给他,你就帮我一齐拿去吧……顺便告诉他,等婚典结束了再打开……”
“嗯,好……茗儿,你瘦了……”李葳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怀旧。
……
红霞纷飞时,前殿奏起礼乐,各国使臣、陵国百官齐聚一堂,共飨盛宴。同一时刻,久里给奚茗送来一套内侍官的宫服,叫她换上,说他仍需待命在九仙门,嘱咐她待亥时宾客尽散时立即到九仙门与他会和,趁着车马之流混出皇宫。
酉时,奚茗见李锏、李葳等人皆前往前殿打点事务,后殿寂寥无人,关好门窗,换上内侍官的行头,将装有金钗的武器袋系在腰间;左脚短靴内藏着一把三菱军刺,右脚短靴内则装着手枪,五发子弹齐齐上膛;除此以外,奚茗又在左、右大腿外侧分别绑着飞针袋和一把小型匕首,以确保起落间就能给敌人致命一击。
一切,都已就绪了么……
霎时,屋外鼓乐大奏,前殿一片喧阗,玉宇琼楼,焰火缭绕,红娘穿行,仪仗匆匆,歌女弹唱。
现下,高居龙椅的卫稽应该举着夜光杯和各国使臣、朝廷命官说着助兴的诗歌,谈着恭维的闲篇吧。宴会开始,就会像上次她“参与”进的含元殿盛宴一般,极尽奢华,或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里的柱子盘着金龙,那里的扶手镶金嵌玉,那里的酒肉成池成林,那里的美女窈窕性感,那里的人无不是醉眼惺忪、看不清这个世界,看不清眼前的人。
戌时,礼乐声戛然而止,前殿闹哄哄响起阵阵呼声——“新妇子!新妇子!新妇子!”
片刻,有人吟唱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这声音遥遥听着很微弱,但奚茗十分确定,它的源头,是卫景离。
远处再传来高呼声——“玉凤抬足迈盆火!”
“檀香木,玉马鞍,迈去保平安!”
“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新人台上转!”
接着便是“噌、噌、噌”三声箭音,高呼声传来:“一射天!二射地!三箭射洞房!”
一箭射天,天赐良缘;二箭射地,地配一双;三箭射洞房……只此三箭,便定乾坤。
其后的叩拜之礼,已是奚茗不愿再听的了。她将窗口关得严严实实,远处的嬉笑和鼓乐击打着她的耳膜,发出“嗡嗡”的响声,教她难受得不觉落下一行泪来。
这时,小室响起轻弱的敲门声。
奚茗一怔,宫里大部分的人都忙得团团转,剩下少部分的人也都凑到前殿去看新娘、新郎了,怎么还会有人来找她?而且,从敲门的频率和强弱判断,门外的应该是个女子。
“有人吗?”一把细弱的女声响起。
迅速抹去脸上挂着的泪珠,奚茗扒着门缝看过去,见门外立着一名婢女,而且,这名婢女看上去相当眼熟,只不过她亦是还想不起是在哪个殿当差的罢了。犹豫再三,奚茗还是开了门,侧身让进这名宫婢,然后关上了门。而令她吃惊的是,宫婢手中还拿着个托盘,盘中放着个白瓷酒壶和一个酒盅。
“这位姐姐,你是哪个殿的?”奚茗挑着眉扯出一个警戒的笑,本能地后退一步。荆轲画轴里藏匕首的故事她听了不知多少年了,说不定眼前这个小女子托盘底下就扣着一把利刃匕首呢!
宫婢姐姐奇怪地打量了奚茗几眼,继而和煦一笑,道:“咦,茗姑娘怎地身着宦官服?前殿何其热闹,怎么不去瞧瞧,这可是四殿下的婚典呢!”
“太过热闹,我怕吵……”奚茗暗暗摁上长衫内绑在腿上的匕首,五感大开,极缓慢地道,“姐姐不去看热闹吗?”
这宫婢哀叹一声,将托盘往桌子上一放,无奈道:“哎,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不愿去凑热闹的人!陛下和皇后娘娘特别吩咐了,今次四殿下大婚,凡宫内人等,不论官位高低,皆赐喜酒。我呀,就是专程为你们这些缩在屋子里偷懒的人送喜酒来的!方才我见你这屋亮着灯,就来瞧瞧,敲了半晌门都不见有人答应的,你瞧你,这屋子关得可真够严实的,我呀,差点就走了!你也真是好运,赶上给我开门,不然这喜酒你可真轮不上喝了!知道嘛,这可是陈年的露浓笑呢!”
宫婢一连说个不迭,奚茗却不敢在她的喋喋不休中懈怠半分,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尤其,是方才她说的“陛下和皇后娘娘特别吩咐”,让奚茗右眼皮猛地一跳。看来,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呢……
“来,快喝吧!”宫婢在白瓷盅里斟满酒,递给奚茗,“也跟着喜庆喜庆,毕竟像你我这般的人往后能不能喝得上自己的喜酒都不一定呢!哎,接着啊!我还得去送给别人呢!”
不论宫婢表情如何不耐烦,奚茗都纹丝不动,她盯着宫婢的眼睛,缓缓道:“姐姐喝过这喜酒了么?”
宫婢白眼一翻,抱怨道,“嘿,别提了,我还没赶得上喝就被派出来了,你是我送的第一个人!你瞧你,多大的福气!”
对了!奚茗兀地灵光一闪,记起眼前的宫婢正是甘露殿的女官,也算是在卫稽身边当差的人。如此说来,这酒,就更不能喝了。
“既然姐姐都还没喝,茗儿怎敢先喝,况且这还是陈年的露浓笑,实属上上品呢!自然姐姐先饮,过后妹妹再用。”奚茗笑道。这一次,她笑中带煞。
在这个世界七年有余,奚茗几经危机,更是明白生死存亡时刻,当然要选择“你死、我活”,而以前,她甚至连只鸡都不敢杀。
听奚茗如此讨巧的一番说辞,宫婢立马换上笑颜,道:“哎呀,真难得你这丫头年纪轻轻就这么懂事,比我手下调教的那些新入宫的小婢脑子灵光多啦!你说得正在理!哎呀,这可是陈年的御酒呀!”
“那……姐姐就快喝吧,可别浪费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奚茗硬起心肠,催促道。
宫婢眼角泛起贪欲,盯着手里的酒盅,喜道:“既然妹妹你如此懂事,那我就遂了你的愿吧!反正总是要喝的,我就先尝尝这陈年露浓笑的滋味!”然后,头一仰,尽盅而饮。
“姐姐,好喝么?”奚茗试探着问。
宫婢闭着眼一副享受的模样,仿佛微醺般椅起身姿,意犹未尽道,“嗯……真是好滋味呀……这酒真不愧是御……呃……”
只见宫婢摇曳的身姿忽然猛地一摆,整个人狠狠砸倒在地,她双手卡住自己的喉咙,双目大瞠,一副痛苦的模样,身子缩成一团,抽搐几下,嘴角竟流淌出一道血痕。
这酒,果然混了剧毒!虽然看样子这宫婢并不知情,是无辜之人,但无奈,奚茗只能如此选择。
对不起了……奚茗悲哀地闭上眼,迈步上前试图阖上代她死去的宫婢的眼。
岂料,奚茗堪堪躬身,小室的门“砰”一声被撞开,几道黑影鱼贯而入,当先的那道黑影手持利刃向她一剑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