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天动地

马大志终于转正了。胡栋梁在这中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面对着上面一些领导的质疑,胡栋梁拍了桌子,说,马老师不能转正,我这总校校长就不干了。

那时候,胡栋梁已经调到总校当校长了。胡栋梁走,马大志不同意。骂了一下午街。说胡栋梁是官迷,是高如意第二。马耳朵沟学校算是完了。胡栋梁给老师整理衣服,劝老师别骂了。胡栋梁心里不好受,胡栋梁心想,我当这个总校领导,对你马老师也是好呢。有我在,你转正的事情就快了。马大志知道了胡栋梁的用意,武桂枝告诉马大志的。马大志湿了眼睛,说,我是不是老师,还不是马耳朵沟的乡亲说得算。再说,我一把年纪了,身子还这样了,转不转正能咋的?

马大志那时候去吴旺达商店买货物,拿着白条子。李菊花劝不回去,吴旺达也没有办法。只好给马大志拿货物。秋月也来嘱咐过了,马大志想买啥就尽管给,钱由她来付。李菊花很惋惜,说,秋月啊,你说,马大志好的时候没娶你,成废人了,你反倒过来照顾他。你也真是的,找个好人哪个不比他现在的样子强啊。秋月抿嘴笑,说,马老师其实心里没病呢,养养就好了。

吴旺达小声跟李菊花说,老婆子,卖你的货吧,操那心干啥玩意。马大志那是轻微的痴呆,痴呆痴呆,天天在一起吃在一起待,秋月的脑子也受传染了呢。李菊花纳闷,说,高玉大那老妖精,身体咋那么好呢,现在还走路飘飘的,满沟看小牌耍钱呢。吴旺达说,高玉大那是没心没肺,心里没病。别老议论别人的事情,震生又找高如意的媳妇去了吗,你盯着点,这叫啥事啊?村中住着,还是亲戚呢。震生叫人家好听的呢,咋就好意思脱下裤子做那事啊。还有五丫头,开啥酒吧呢,打电话来,我耳朵背,听不清楚。好像又跑北京去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干啥。李菊花问,不是在美国刷盘子呢吗?吴旺达指点李菊花,你也快老年痴呆了,那是去年。回来了,在北京开酒吧呢。也不着个家,白养这么些孩子。

胡栋梁拿着的那些白条子,都是马大志在学校困难时期自己垫付的代课老师工资钱。至今,村里没有能够给予兑现。一共是三千四百二十块钱。都是马大志自己卖旱烟,卖地瓜,和扎纸活卖的钱。胡栋梁掉着眼泪,把这些白条子堆在桌子上,给领导们展示。领导们看了,都是现在的高如意书记签的字。

马大志真的变得糊涂了。胡栋梁回来看他,说了马大志转正的事情。马大志说,先叫德顺媳妇转吧。她耳朵背。胡栋梁心酸,说,马老师,德顺媳妇老师早转完了。马大志摇头,说,没,考不上。死笨死笨的。我去找找,你给使点劲,别跟高玉大学,不向着咱学校呢。马大志下地,在胡栋梁的注视下,趔趄着去找德顺媳妇。在街上遇到德顺,就喊,德顺啊,叫你媳妇明天去考试。我起早喊她。你早点给做饭,热热,凉饭吃完做病。德顺被马大志说得一愣怔一愣怔的,最后,“哇”地哭了起来,说,马老师啊,我媳妇早死了啊。只有你马老师还记着她呢。

马大志不信,说,我爹死了我知道,队长追我回来的,你媳妇还教课呢。上午还念课文呢。春天到了,燕子回来了,柳树发芽了……德顺抱着马大志哭成了泪人。

马民办那年带着男朋友回来,马大志坚决不同意。没有别的原因,马大志执意要民办回来当老师,不能嫁到外面去。胡闹这个狗东西,到底没有经受住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腐蚀,当官去了,不要咱学校了。还兼任,兼任啥啊,一年都不来几次。秋月劝马大志,说民办学的是医学,不是师范,不能做老师的。马大志不信,说,我明明是给民办报的师范吗,怎么会是医学?民办不回来当老师,胡闹是不行的,他不老实,拿炮仗药炸房子,学校被他炸了咋办?谁负责啊?

民办被弄得哭笑不得,临走的时候马大志还在骂,说马民办不听话,翅膀硬了。马大志把民办不回来教书归结为男朋友的原因。劝民办的男朋友,不要胡闹了,政府号召我们,在哪都是革命,红卫兵小将造反是造反,可是不能跟李海生学。民办的男朋友被说得直迷糊,都知道马大志一直活在过去的回忆里了。

这几年,马大志一直活在他自己的记忆里。秋月的孩子就成了小时候的胡闹,今天把秋月当成了秋月,明天又把秋月当成了吴彤彤。秋月每次都顺着马大志,叫秋月答应,叫吴彤彤也答应。

两年后,胡栋梁事发,涉嫌贪污和乱收费私设小金库被举报。胡栋梁被逮捕,武桂枝给马大志打电话,接马大志上去看看胡栋梁。马大志看到胡闹戴着手铐子,似乎清醒了很多。马大志轻声地问了一句,胡校长,是真的吗?这是马大志唯一一次叫了胡栋梁为校长,胡栋梁扑在马大志的肩膀上哭起来。马大志就叹了一口气,颤颤地说,胡校长苞校长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是不叫你去当官吗。

马大志伸出手来,扇了胡栋梁一记无力滑稽的脖拐。

马大志扇完,就瘫坐在地上,再没有起来。瘫痪了半年以后,马大志静静地在秋月的怀抱里离开了人世。

那时候,马耳朵沟已经开始实行火葬了。马大志的遗体被火葬场的车接走,秋月带着马民办和儿子一起站在第一辆车上。民办的怀里抱着马大志的遗像。那天的场面非常壮观,秋月没有想到会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灵车刚到沟口,就见黑压压的送行的队伍等在那。见马大志的遗体运过来,一片哭声低沉地响了起来。护送马大志灵车的车有几十辆,县里的交警给指挥了车辆。剩下的乡亲们,就在马耳朵沟沟口等着马大志的骨灰回来。谁都不走,静静地坐在山坡上望着沟口。学校的学生都放假了,都在国旗下站着,等着那敲钟的老头。

马大志没有棺木,他的坟墓就修在父亲马志远的坟前,秋月跟民办说好了,等自己死了以后,就来陪着马大志。那天,天突然就下起了雨。查好的下葬时辰,耽误不得,一行人顶着雨上山。那场面,高玉大经历过两次,一次是送别马耳朵沟第一任民办老师马志远,一次就是这个雨天。

没有抬杠的,也没有磕头的,有的是黑压压的人群。数一数,马大志的学生想不到有那么多,走在前面的是李海生,高如意,是秀锁,是大面,是二面,是方圆几十里的老少乡亲们。天上的细雨蒙蒙,民办搀扶着秋月,秋月抱着马大志的骨灰盒。那里面是她心爱的人,她不相信他已经走了。

高玉大突然就来了精神,拿一瓶好酒,猛灌了几口,喊,给马老师送行了。接着,高玉大就站起来,双臂在空中用着力气,好像抬着千斤重担似的,高玉大唱起了那只雄浑苍茫的歌谣来:

十八里山坡弯路多

叫声侄子你衙辙

呼哎嗨吆呼哎嗨

打今咱爷们阴阳隔

高粱的烧酒来世喝

呼哎嗨吆呼哎嗨

黄泉路上没老少

丢下俗事你就别念着

……

乡亲们中的几个汉子一齐放开了嘶哑的喉咙低声附和起来:

呼哎嗨吆呼哎嗨

路要衙辙!

呼哎嗨吆呼哎嗨

烧酒来世喝!

呼哎嗨吆呼哎嗨

俗事别念着

……

天突然就放晴了,阳光直泄而下。韩秋月抬头,看到了天上架起了一条好看的彩虹。秋月轻轻说,大志,我看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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