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真男人奇说旧岁月 弱女子筑梦阳关路

多年前艾教授确实为弟子杨兵的《论殡仪馆人员的修养》写了所谓序言:

“刘少奇有论无产阶级政党员的修养一书,作者吸取了儒家和墨家的精华,儒家讲修身治国平天下,墨家讲刻苦励行。“论修养”,影响了千千万万的党员,使党的事业真正得到人民的拥趸。现在许多党员不讲修身,结果成了贪官,只说不苦干,成了官僚。《论殡仪馆人员的修养》,同样包含了儒、墨的精神,这精神就是‘仁’,仁即爱人,以人为本,不仅以活人为本,也要以逝者为本。活人同死人没有本质的区别,正如恶与善没有本质的区别。真正从内心敬畏逝者,是每一位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本心,殡仪馆就是逝者和未逝者的天堂。

当现代读者们死活读不下去的书单中,有《红楼梦》、《百年孤独》等经典,《论殡仪馆人员的修养》也许成了你死活读得下去的书。

杨兵的《论殡仪馆人员的修养》,有思想有文采,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我相信《论殡仪馆人员的修养》会行之很远,远到许多人的枕边和心里。”

艾椿很奇怪,他怀疑这序言是不是自己写的?很陌生!这不奇怪,马克思晚年,也怀疑先前自己的文字。而以后的教条主义,把马克思留在世间的文字,不去领会精神实质,每个字都奉为圣旨,可笑也夫!

办公室电话响起,杨兵拿起电话接听,放下电话后说:“很抱歉,有件急事我得去一趟,死者家属对容妆不满意。我送你们先回去,这里打的困难。”杨兵取出两张名片,交给二老,又将二老的手机号记下。杨兵让殡仪馆的小车送二老回市里。

这一天,关于杨兵的人生轨迹,成了郁文同艾椿的主要话题,看样子,杨兵比先前更自信,工作似乎也得心应手,他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殡葬专家。一个人的人生安排,往往不是自己安排得了的。

本来艾椿就要回去,可是郁文的老病犯了,老的肠胃病又蠢蠢欲动,这原是在劳改农场留下的病根。五十年代末期的大饥饿时期,许多人肠胃时常空转,许多人在消化着不应由人的肠胃来消化的草根树皮,留下了胃肠病根。而劳改场所更是弥漫着饥饿。

艾椿应晓蕾的执意挽留,决定推迟返回,主要是留下陪伴病中老友,免得晓蕾上班挂心。老人的一些老毛病,不须住院,慢慢调养。

也许是人生老病多感慨,郁文说:“老弟,有件事我一直闷在心里,只有同你说,不能带到杨兵那里。就是关于我的身后。”

“你怎么想起死呢?”

“你给杨兵的书,写的序言中说,人的生死没有本质区别么,生死都应该光明磊落。我埋在心里的事得晒晒了。我很对不起晓蕾的养父和生母,养父得知其妻怀孕,内心可能痛苦。其妻得知自己怀孕,也当痛苦,因为他们夫妻感情是好的,是我打破了这对夫妇生活的平衡,能说这不是罪么?”

艾椿一时无语。

郁文继续说:“你能说晓蕾没有痛苦?有回我偶尔看到她的日记,上面有一句话:两个父亲的女孩,她孤独么?这以后,我能读到女儿的孤独。晓蕾现在还是一个人,我更不安,当初我是不该阻挡她同杨兵的相爱。这回见到杨兵,内心很受谴责。”

“你近乎圣人了!”艾椿发自内心的感叹。

“圣人原先也是不断努力改正的罪人。我之罪已经没有改正的机会。”郁文低首轻叹。艾椿明白,郁文的老病复发,是由杨兵触发。艾椿想,不知杨兵婚否?也许杨兵同晓蕾还能走到一起。他想离开省城之前再见一下杨兵。

杨兵听说老师不日要离开省城,说要请两位长者小吃一顿。郁文说很感谢杨兵的心意,但是实在因病不能去。

正逢星期,杨兵来车接走了恩师,本来想尽可能把郁文也接走,但郁文正在社区医院吊水。这样艾教授一个人去了,小车直接到杨兵的家。杨兵在市郊买了房子,坏境甚好,空气质量比郁文住的地方好。这是一套一百多平米的三室一厅的住房,厨卫的空间都还比较大。从室内的整洁度看,这里有双女人的手。

艾椿看不到有另外的人,只听得厨房有水声响。师生在客厅闲聊,艾教授对这套住房感兴趣,要是女弟子柳留梅有这套住房就好了。他问起房子价格等问题。

“首付二十万,父亲支持十万。总价格七十万。二十年内付清。”杨兵说,“我现在成了房奴,不过压力不是很大。这里离我工作的地方比较近,空气还不错。这里的住房大都是在城内工作的人买下的。”

“七十万,也是不小的数。”

“父亲说,还能支持一些,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两姐一妹都早已出嫁,父亲所有的积蓄几乎都花在我身上,而我几乎没有报答父母什么。”

“儿女们平安健康工作好,就是对父母的报答。”艾教授喝了一口茶,“这儿女情,也就是这一口清淡润口的茶。”

“老师,因为栀子的事,我一直不好意思见你。”杨兵突然话锋一转。

艾教授一点没有要说及栀子的准备,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正巧这时自己的手机响了,是郁文来的电话,他说向杨兵郑重致意。杨兵在旁边听到了,他接过老师递上的手机,同郁大夫通了一会话。

“郁大夫的人品没话说,派女儿照应前妻两口,为他们送终,一般人做不到。”杨兵说,“老一辈的人格是我的人生课堂。”

“你应该是三十四五岁了吧,记得我比你大三旬。”艾教授这话的意思是想引出学生的个人大事。

“老师记忆力真好,虚龄三十六了。”

“男人三十还是一枝花,在这个年龄上,正是有作为的时候。”

“我也不打算所谓重操旧业,后半生也就给交给了不言不语的父老乡亲。”

“你研究殡葬文化既已深入,就继续研究下去。每一个领域都有学问,以短暂之人生研究某一个领域,能出点成绩也就可以,而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原先,我很为你惋惜,新闻专业的高材生么。前不久,我的一位朋友从澳门来,他的女儿从哈佛大学毕业,又读了研究生,毕业后开了美发店。朋友说,他为女儿高兴,因为女儿的美发设计图初版并被业界所推崇。原先我的脑子是进了水。”

“记得多卿教授给我们开选修课《文史知识》,他说研究人文历史的人,首要的是要沉下心深入下去,更要实践春秋大义。这大义就是讲信义,能过触摸得到的,不是那种‘为天地立心’之类大而无当的话。那时候还不太懂这些话的含义,现在多少明白了。尤其做人也得讲信义。我在感情问题上就没有按春秋大义处理。干我们这行的,原本会受到人们的某种忌讳,这是传统文化对人的死亡见解有误造成的,怪不得人,随着科技文化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人们对死亡肯定会有新的诗意的理解。”

“你这说的好,对死亡有诗意的理解。”

“说实在话,能够对死亡有诗意的理解的人,回想起来,我至今只遇到一个人,就是栀子。记得她的父亲遭遇车祸,形体脸面破损的厉害,是他陪着我一点一点的对其容妆,她对遗体的敬畏发自内心,他对我们在殡仪馆工作的人,心生敬意。这‘敬畏’和‘敬意’就是‘诗意’。当时我就觉得这女孩不一般。”杨兵忆旧的口吻,“那时候,栀子接受我的感情没有一点勉强。郁大夫的女儿我爱过,但是,可能她爱我不敌她对父亲的爱,她还是服从了父亲。后来,我又爱上你的老友苟经理的女儿简眘,但是当她知道我要离开报社去殡仪馆,她离开了我。唯有栀子毫不介意我的这份工作。”杨兵叹息,“是我愧对栀子啊!”

没想到杨兵对于栀子的怀念如此之深,看来栀子一直是她的心上人,杨兵够得上是位大男人,真男人,不掩盖自己的曾经的过失和弱点。

“我想知道你断然离开栀子的内在原因是什么?”

“那时栀子在我的心里可说非常完美,原来她在省城医院有份不错的工作,为了嫌恶那位省里高干的非礼要求,栀子毅然放弃那份工作,自己外出艰难创业。对她的毅然决然,我是很佩服。我们决定结婚之前,她把少女时受侮辱的事告诉我,这确实给我很大震动和冲击。”

艾教授拿起了一根烟,但没有打火点上。

杨兵继续说:“人是事后明白,现在来看我当时的震动是幼稚可笑。我嫌她不完整?藐视她为了六万元赔赏而没有用法律惩罚那头狼?是也不是。当时整个人很迷茫,见了鬼一样的糊涂。当明白这一切是我错了,想回到过去看来已不可能。劫后重逢等人生的悲喜剧,只能在舞台出现,舞台是为了弥补真实人生的不足。”

话一说到这个份上,艾椿就打住,他不能追问下去,那是残忍!把话题引开。

体悟于静处,磨练于事上,这应是每个人对感情的砥砺吧!看来杨兵这些年在岁月的深处,对感情这档事有较深的反思。

为何人们对感情往往碰到棘手事呢?原因是躲藏于心中的那个或自私或偏狭或索闰残忍等不同形式的“贼”在作怪,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此之谓也!

到了中午,杨兵说:“老师,我弄几样家常菜,不去酒店了。”

“那最好!”这是心里话,他知道如今家宴很难得。杨兵带恩师去了厨房边的小饭厅。

一会,菜上来了,上菜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点的女人。体态偏瘦,足登大约三英寸增高鞋,看来她个子一米五多点,但人生的颇秀气。能烧制一桌不错的家常菜,说明她的智慧是可以的。艾椿一尝菜味,觉得咸淡相宜,嫩老适度,味道可口。

“你们慢慢喝,等会吃饭时,再炒两个菜,老先生,不知您的口味。”烹调女大方的说。

“很好很好,我敬你一杯。”艾教授说。

“小柳,我的老师敬酒,你就喝吧。”杨兵说。

“您姓柳,柳树的柳?”艾教授一下联想到柳留梅。

烹调女点了下头,喝完了一小盅红酒。然后她出去了。

艾教授不好直接的问小柳的身份。亲戚?家政?女友?杨兵好像还是吃饱了一人饱了全家的单身,没必要请个家政。说女友吧,结构不太合理,杨兵近一米八的个子,高出小柳一大截;小柳不过二十多点,杨兵三十四五,年龄有些差距。

半瓶红酒下去,话就多了。杨兵说:“老师,这几年,我没有断过找栀子的念头。我三次去过她的家,可是门上总是铁将军把门。我估计老师你能知道栀子的下落,但是我没有脸见你。假如栀子没有成家,我是无论如何要娶她的。”

“我现在还真的不知道栀子在哪里,她的母亲也好久没有联系了。真正是相忘于江湖,我这年龄的人,觉得人生之友似乎一下断了线。”艾椿实话实说,他心里说,连知己柳留梅都相忘江湖了。艾椿觉得酒都是苦的,千古交往一杯酒。

“能够等到栀子当然最好,不能,见个面,向她长跪谢个罪也足矣!我对于栀子是有罪的,伤害了她的心。回想那时,我像着了魔似的,所谓处子情结在心中挥之不去,真是没有大丈夫的胸襟仁爱,偏狭渺小之至!”

艾教授心为之一动,他为老学生的真诚忏悔而肃然,也为自己人性的黯淡而自责,他是很伤害了女弟子柳留梅,而且是打着爱的幌子。一旦人性缺失,人是猪狗不如。人类社会无论政治、教育、经商,还是爱情、交友等等,都不能缺失人性。人性是至高无上的。

“老师,你还不知道,因为栀子,我的父亲几乎同我断交。当父亲知道我嫌弃栀子不完整,父亲发怒了,他说:‘儿子,你可知道你妈的命运可是比栀子更苦,她被生产大队长强迫了,你外祖父带着一家逃到新疆住过一阵。可是我没有嫌弃你母亲。这以后,父亲几乎不能原谅我。我母亲病故后,我要接父亲进城,父亲就是不愿意。”

艾教授叹息。

这时,小柳扶着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回来了。杨兵站起来去扶老人:“老师,这是我奶奶。”

艾椿站起来拱手致意。杨兵说,奶奶去社区卫生所做理疗,她的关节水肿。但看出老人的身体还顽健。杨兵拿来两个杯子,让奶奶和小柳坐下一起喝。

“艾教授,您是杨经理的老师,我敬您!”小柳端起一杯,一饮而尽。

艾教授站起来像奶奶敬酒。

奶奶又端起杯子向小柳敬酒,眼中满是慈爱。

酒后饭前,小柳又上了鸡丝炒辣椒、韭菜炒海米两个下饭菜,火候掌握的恰到好处。韭菜炒的又嫩又香。

“艾教授,这菜是我同奶奶开荒种的,不用化肥农药的。”小柳说。

“奶奶还能种地,好。”艾教授望着奶奶沟壑纵横的干枣样的脸,但气色不错,劳动长寿啊。

这顿饭艾教授吃的很满意。饭后,小柳送奶奶去午休,然后是清洗整理碗碟,手脚特麻利。她整理完厨房,给艾教授师生俩泡上淡淡的清茶。“我去张老太家一趟,她也在理疗,说让我给她女儿打个电话。一会就来的”

小柳走后杨兵说:“张老太是老年性耳聋,同女儿一起生活,女儿是离婚的,她女儿是月嫂,可能不在家。小柳在社区人缘好,老头老妈有什么事爱找她。”

艾教授夸杨兵奶奶身体好,老人健康就是福。

杨兵说:“奶奶九十三了,去年老家拆迁,父母被安置在临时板棚,我把奶奶接来了。要不奶奶是不愿意来的,奶奶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农村老人就怕火葬,其实现在我们那里也不能土葬了。因为有小柳照应的好,两人还投缘,现在是乐不思蜀了。”

“你能找到小柳这个家政,难得难得!工资多少?”

杨兵将椅子向老师移近,叹了口气:“小柳可说红颜簿命中的一位。自小父母离异,谁都不管她,是农村的爷爷将她带大,靠拾荒供她上学,初二下学期,爷爷家的三间茅草房失火,瘫痪在床的奶奶被烧死。爷爷经过这番变故,精神受刺激,整天驼着背,病歪歪的。这一年暑假,小柳所在的农村初中被取消,幷归到二十多里外的大镇一所中学。小柳没法去镇上继续读书,就带着有病的爷爷外出打工,这时才十五岁。”

“乡村不少学校拆掉并到镇上,导致许多孩子失学。”

“我遇见小柳是在离殡仪馆不远的市郊立交桥下,那天我经过桥下,见不少人围在那里,原来一位流浪老头口吐白沫,旁边小姑娘在饮泣。我一下联想到我的爷爷奶奶带着我幼小的父亲出外讨乞的苦难。奶奶不止一次说起,有回父亲病得很重,遇到一位穿白褂的好人,把父亲送到医院。从此,奶奶一见到穿白褂的男人,都会看一眼。小柳祖孙俩本来要离开省城回家的,因为一老一少在外地谋生大不易。”

艾教授立即想到当年他为了同女弟子在一起,远去吴门开小店,老少两人生活的遇到的困难。

杨兵继续说:“开始我以为老人往生了,心想这流浪人的遗体处理属于我们的事。后来知道老人病重,我立刻要来出租车,把老人拉到医院。一检查是胃癌晚期。住医院吧,费用付不起,回家吧,没地方住。这时奶奶正巧来我这里不久,我把小柳的情况同奶奶说了,奶奶说,把祖孙俩接到家里来。”

“人有病,天知否?只有人关心人,没有天关心人。”艾椿大发感慨。

“因为等于一家人了,我们才知道这祖孙俩生活的艰难,小小年龄的女孩生活竟是如此跌宕。离家谋生的小柳在一家小饭店打工,爷爷带病外出捡垃圾,如果不是爷爷的病加重,这日子还勉强能过的下去。他们租住人家的底层车库,每月两百元。”

“南方许多人家的底层小仓库,大多租给打工的一家人住,那不过是有个遮风避雨之所吧了。”

“十七岁的小柳,她的能干,使我的奶奶大为惊讶,自小柳来了以后,我家的卫生大为改观,周围的荒地,她开出一片菜园,这是最使我奶奶满意的。人也很聪明,饭菜做得很好。原来我以为增加两个人,是个负担,事情同我想的相反。小柳爷爷在我家住了不到半年,终因癌细胞扩散而亡。”

杨兵说到这里,眼圈发红:“这位老人,人品极好。胃癌扩散,人很难受,但他硬忍,临走前,还扶着板凳同奶奶在菜园除草。老人走后,奶奶觉得孤单,因为两位老人基本上是同时代人,有共同的穷人话题。”

“你们两家,看来也是有缘份。”艾椿说,“这小柳姑娘,花季生命竟如次多难,好在风雨过后还有晴天。”

“这女孩品质好,她初中一位同学,要她去搭帮行窃,专偷当官的办公室,说是偷发了。她犹豫一阵后还是没有去。”

这时候,小柳回来了:“奶奶该醒了,别让她午睡睡得过长。”

艾椿说要走,小柳拿出一双做工精致的鞋垫:“艾教授,这是我做的,你垫在脚底,走路稳稳当当。”艾椿接过鞋垫,不知说什么好,这小女子真是心有锦绣,鞋垫上修了一枝兰花,栩栩如生。他掏出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上家庭地址和手机号,交给小柳:“以后你如果到我那个地方,一定到我家做客。”

“您老有时间还来。奶奶可能很快要被杨经理父亲接走,老人家走后,我打算搞个针织小作坊。既能照顾杨经理,还能挣点钱。不过启动资金是杨经理的,没有她的支持是搞不起来的。”

“好!你这一手技能什么时候学的?”

“我妈就是针织能手,她生前就鼓励我学习针织,也许是遗传,我很快就上路了。”

“那我来当你的推销员。”

“那好啊。我绣的几个样品,杨经理拿到市场,很快被抢光。杨经理说,以后家庭作坊还可以做大。”小柳说,“杨经理夸您的字写得好,您能不能给我的未来作坊写几个字?”

艾教授当即答应,杨兵是书法爱好者,书房有文房四宝。便铺开纸,略一思索,一挥而就:春风杨柳针刺坊。

因为心情好,这字写得格外灵动圆润。其中嵌入杨柳二姓,并寓意杨兵和小柳合作愉快。隐隐的意识中,艾椿觉得杨柳二人是偶然又必然的因缘。

“小柳,预祝你的中国梦成真,生意兴隆。”

柳姑娘的眼有些湿润。

艾椿回到郁文那里,说起杨兵的故事,令郁文叹息不已:“这个怜贫仗义的杨兵,应该去官场,这样的人当官知道爱护老百姓。”

“现在杨兵已经当了殡仪馆副经理。”

“我说的主要是政府部门的官。”

“说不定到了政府部门这样的衙门,好好的人会变成贪官呢?不少贪官出身也是穷家,刚当官的时候,也还循规滔距,要为百姓做点事,可是慢慢衍化成贪腐的狗官。贪腐成风不得了,社会贫富悬殊,百姓很苦,这就叫机制有问题。政体改革,就是要把现在容易出贪腐的而且办事效率不高的造成贫富悬殊的政治体制,改变成不容易出贪腐官僚的办事效率高的缩小贫富的政治体制。”

“你说的有道理。现在如此形成规模效应的官场贪腐,怕毛老人家生前也不能料到,他活着时担心的是出修正主义。”

“我以为他老人家是多少料到的,所以他发动了那场匪夷所思的大运动,他老人家也是在摸索如何杜绝贪腐社会么!他晚年认为党内的贪腐是最危险的。”

“我看到一位学者的文章,有一段话使我深思:自从马克思提出剩余价值和资本剥削工人的理论以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安静过。成千上万的仁人志士为了实现一个没有剥削的世界,抛头颅洒热血,可是离开目标的距离似乎没有减少。反倒是让人类吃尽了苦头。社会分成了剥削阶级和无产阶级,两个阶级你死我活地斗了一百多年,为此牺牲了上亿人的性命。无产阶级一度取得了胜利,建造了一个没有‘剥削’的社会,可是工人们的生活更惨了,社会上的穷人更多了,还不如无产阶级没有胜利的国家。究竟这个理论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需要我们正面的回答。”

艾椿说:“这位学者,可能对西方社会比较了解,西方无产阶级没有胜利的国家,穷人确实是不太多。但是,我们旧中国时代的社会里,赤贫的人比现在多的多。黑猫白猫理论实际上是说,只要多数老百姓能过好日子,这样的社会就是好社会,这样的执政党就是合法的,执政理论就是正确的。几十年来的执政理论和实践确实值得反思和总结。这政改就是反思的结果吧!”

“政改能改好的话,才能避免可能的社会动荡,避免合久必分。我这一阵在想,对老人家晚年发动的那场大运动,不必谈虎色变,不能一概抹黑。那场大运动至少留给后来执政者三笔财富”郁文喝了口水。

艾椿摸摸干瘪耳垂:“多时不见,你的解剖刀转向社会问题啊?”

郁文说:“这是我时常思考的:对于已经过去的大事,一概肯定或一概否定,都是头脑简单。就说老人家发动的那场举世无双的大运动,它的好处也有三方面:一是警戒当官的,心里要有老百姓。那个时候,真正好官走群众路线的受冲击的还是不多,至少他们在百姓中受到保护,邓大人去了江西劳动,厂里的工人对他还是挺善意。高高在上脱离百姓的受冲击的很多。二是中国不能动荡。那场大运动就是一场动荡,如果不是他老人家的特殊威信,谁也平息不了那排山倒海的分派对立的场面,就可能会大动乱。中国一旦动荡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厉害。中国的反腐长剑如果不能遏制严重的贪腐,中国可能真的动荡。三是要文斗不要武斗。他老人家的七字真言不知何故被忽视。文斗就是通过对话解决矛盾,武斗就是用包括枪管子在内的强制性压服。枪管子刀把子手铐等一时能压服,但是这会使执政的软实力大受损失,尤其对群体性事件,一定使用对话手段。任何以武力形式对待群体性事件,贻害无穷。这第三点应该是社会安全的压仓石。中国六七十年代的那场运动实际上是一笔难得的政治财富。”郁文缓慢深沉的说。

“你反正当了近二十年被反对派,你这话就是典型的应该遭批的大大的不合时宜的言论。”艾椿笑着说。

“我那时的所谓反动言论就涉及选举,说西方的选举不能一概抹杀。现在我们终于重新认识选举了。选举是人类社会共同的一笔财富,以票取人或一分取人还是值得肯定的,因为票和分都来自群众么。放弃选举用人,采用选任或委任,弄不好会出现密室政治,用人被一两个主要头头掌控,想有作为的人要上,被逼的走钱权交易的歪路,贷款行贿买官,提拔以后肯定卖官还贷款。这中间少不了有带病被提拔的贪腐分子。”

“可是这选举也容易被人操空,选举政治的丑闻也不少。人类社会的事太复杂。”

“社会同人一样,人病了要用药或手术,手术尽可能不用。但是没有一种药是无毒的,也没有一种药能医百病。医治社会的药也没有万灵的药。选举当然不是什么最好的医治社会的良药,但是选举制治理社会的贪腐效果显然比委任制好,社会发展还是要抛开委任制,选举中的弊端可以想法克服,正如良药还有改进的地方。”

“中国的选举生态很脆弱,选民的文化普遍比较低。而社会问题似乎特别多的我国,目前还不能抛开权威政治。中国应该创造选举制同委任制相结合的那种体制。”

“我们这都是纸上谈兵,能够畅所欲言的纸上谈兵也是社会进步,至少现在没有人扣你的帽子。”郁文手一挥,“今天晓蕾说请客,她得了一笔稿费,她的一片针灸理论文章在国内有关专业杂志发表。”

“我们都是退下的等死的人,不谈政治,人家企业家教父柳传志在企业家聚会时,着重要大家在商言商,不谈政治。我们算老几?喝点小酒、打打麻将、扯扯闲话,才是正事。”艾椿说。

晓蕾请客是在一家不大的酒店,艾椿记得这是多年以前郁文的第二任妻子林飞比较喜欢的酒店,在这里请过艾教授。物是人非,艾椿颇为感慨。

郁文见壁上挂了一副对联,字很一般,但内容还有点意思:

新诗好酒能留客

秋月春花不赠人

艾椿说:“记得林散之写过这两句,但不知是不是他自已拟就的。也是老客套的文人东西,但事实上是这样的,有好诗好酒乃人生一大快事。不过这两句诗得换两个字,第一句中的‘能’换成‘易’。好酒不一定能留客么,酒逢知己最重要,知己相逢,浊酒一杯,得其所哉。第二句中的‘不’换成‘难’,秋月春花难以赠人么,谁能将月送人?春花易落,也不宜赠人。”

郁文笑说:“文人就是好掉书袋。不过这两个字一改,境界就是不一样。”

“听林妈妈说,她在这家酒店请过你的。”晓蕾说,原来是晓蕾有意选在这家酒店请客,难得她的心意。

郁文可能高兴,频频同艾椿举杯,艾椿是文化动物,好冲动,好友好酒好环境,忘记自己的年龄和冠心病,两人竟喝了一斤多红酒,岂知酒的度数低反而容易醉。出酒店时,郁文见两位老人都不胜酒力。幸好遇到一位衣裳大夫儿子样的热心肠出租车司机,到了住所楼下,司机几乎是背着郁文上的楼。艾椿是被晓蕾架着进了房间。

半夜,艾椿醒过一次,特别想喝水。他在家里有个习惯,睡前把热水瓶和杯子放在床前,来这里第一第二夜,睡前都是自己把水瓶和杯子放好。昨晚回来后就一下躺倒在床,迷糊过去。

他打开小手电。这小手电还是柳留梅多年前缴获学生的战利品。高三的学生往往熄灯以后用小手电在被窝看书。小手电照见了床边有个水瓶,床头柜上的杯子里有泡好的茶,几片茶叶,淡淡的还有点温热的茶水,喝着真是解渴。这晓蕾的细心可见一斑,艾椿为老友郁文有这个好女儿作伴晚年而高兴。放了水,又喝了水,艾椿继续寻梦,再次醒来已是阳光普照,他是被断断续续狗叫声吵醒的。侧耳一听,原来是小金巴在他的房门口叫唤。

艾椿忙起来开门,小金巴咬着他的裤管向郁文的房间拖。艾椿抱起艾艾,进了郁文的房间,见郁文还躺在床上。艾艾一下跳到床上,用嘴拱着郁文的脸,郁文没有动静,艾椿一下慌了。他把手背放到郁文的鼻孔下,生命体征的气息似有若无。又将手指按在他的手臂内关穴,没有什么感觉,是否自己感觉迟钝?

艾椿一下没了任何感觉,此时艾艾反倒安静的趴在主人身边,两眼却哀怜般的的望着艾椿。艾椿读懂了艾艾的眼光,立即拨打120,一会救护车来了,上来的医生认识郁文:“我们的老主任怎么了?”他一手使病人头部后仰,下颌上抬,另一手感触颈动脉搏动。医生轻微的摇了摇头。医生立即把氧气袋的管子插郁文的鼻孔。便让两位随行的壮实的年轻人用担架抬上郁文,上了救护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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