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当代倩女独标风格 先贤达人难望其背

送别了热心的霜姐,艾椿坐电梯上六楼到了郁文的住所,按响门铃,没反应,心想该不会人去楼空吧?再按,终于门开了,严实的防盗门后,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问:“找谁?”郁文眯着眼,还没有看清来访者。这时,一条雪白的金巴狗从门缝窜了出来,扑到艾椿身上。

金巴狗欢快的围着艾教授崩跳。郁文见是艾椿,情绪同京巴一样,连忙让进久违的知交。

人比树老得快多了,几年不见,郁文真的老了,而郁文也在心里嘀咕,这小艾真正变成老艾了。老友相见自然是亲热异常。这人际间怎么不见就是悠忽几年呢?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啊!

“你怎么不打个电话过来?对了,我们这里,电话加了一位数,不过我的电话时好时坏,有手机,也就没有想到修理,不少人家不用宅电了。我的手机呢,丢过一部,换了一个,号码也变了。你还真巧,我回来才三天,出去旅游了。”

“我是凭感觉,你会在这个家。”艾椿笑着说,他从拉杆箱内,取出两件东西,一瓶德国科隆香水,是绿娣送的,他转送给晓蕾。另一件是郁氏家谱抄本三卷,是艾椿从旧书摊上掏来的。

郁文很有兴趣的翻着家谱,一会说:“先父在世,只是说祖上居上海嘉定。郁姓不是大姓,从全国范围来看,郁姓是个人口不多的小姓,但在上海地区,却是个影响比较大的姓氏。郁氏人居上海地区,有1000多年了。我的祖上可能是较早进入上海的郁姓,聚居于嘉定外岗,青浦曾出土葬于唐永泰年间的郁姓墓碑。到了明代,上海、华亭、青浦、奉贤和浦东,都散居有郁姓人。上世纪年底,据说上海有郁姓近三万人。”

“我淘来的这三卷,上海郁氏家谱十二卷,是郁惠培等纂修,民国时期有木刻活字印本。”

郁文说:“你给我带来了好礼物。天下郁姓是一家,天下的华人是一家。台湾新党主席郁慕明态度鲜明,大陆和台湾必须统一。这统一的过程,一定是中华民族团结前进的过程,暂时的分裂不一定是坏事。我是相信两岸一定会整合到一起。如果台湾被永久分离,中国也一定衰落,但从历史上看,中华民族不会衰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个论断出之于中国,不会错!”郁文慷慨一番之后,语调缓慢,“ 这政事同人事不一样,国家因故分离后应该千方百计再统一,但是人分离了就不一定。比如我同林飞,不少好心人劝我们再合在一起,难道和一定比分好吗?前年年底,林飞终于有了归宿,我的心也就安定一部分。”

艾椿很认同郁文的观点。自己同女弟子现在也已经实际上分离了,重新整合到一块难有可能,也没有必要。

“女儿的个人事有新情况,你怕还不知道,晓蕾同男友没有走上红地毯,原因是她的男友嫌从农村来的母亲不卫生,朋友来了不让母亲上桌。晓蕾是不善喜形于色的孩子,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他对我说,对母亲不孝顺的男人,难以指望他做个好丈夫好女婿,趁他考取研究生后,晓蕾主动分手了。她近三十了,我倒并没有为她的婚姻着急,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女人身上最重要的是有主见。她的两位大娘娘都有主见。”

“在我看来晓蕾母亲更有主见!”艾椿说。艾椿抱起金巴,这小东西不觉得艾椿是生人。

郁文叹了口气:“是啊!晓蕾母亲可能是最有主见的女人。”

艾椿想起大鼻子女儿三哥,论主见,这个姑娘倒是难得的有主见。艾椿他便将三哥的情况说了,郁文很有兴趣的笑着问:“但是不知道三哥是不是你的柳姑娘第二,怕这怕那,如果这样就是缺乏主见。并非所有有主见的女性都值得肯定,她的主见必须有远见!”郁文停了停问;“她相恋的那位老师品性如何?”

“这就要问你的徒弟了。”于是艾椿说了三哥相恋的那位老师正是郁文的弟子。说了他来省城的一个目的。

“我明白了,我那位弟子是你的本家,个子大,人也很大方,我们叫他大艾,在我这么多年带的实习生中,他是个佼佼者,肯钻研,动手能力强。我这位弟子不仅业务能力强,人格也光明磊落,三哥这位小姑娘倒是很有眼力。相差二十四,差距倒并不是很大,只是——。”他没有继续说。

“我对三哥父亲说了,要我的老友郁大夫说服他弟子离开三哥,恐怕不行。”

郁文站起来,在宽敞的厅堂里渡着步,然后站在东窗口眺望一会,回到座位上:“我可以帮助说服大艾,让他放弃这份感情。”金巴狗从艾椿的怀里跳到郁文身上。

艾教授感受到老友的兰样的品性,兰叶坦然舒展,不藏不卷。郑板桥有诗《破盆兰花》“

春雨春风洗妙颜,一辞琼岛到人间,而今究竟无知己,打破乌盆更入山。

艾教授更感到,郁文才是难得的人生知己。

“我可以直言,对大艾说放弃三哥的四点理由:一是毕竟年龄相差二十四岁,这个差距以后只会拉大。二是大艾是个天生的工作狂,她的亡妻对我说过,两人恋爱的时候只在花间月下漫步一次,生女儿时,他还在实验室。至于他爱人得了癌症,也很少在病床前陪伴。凡是工作狂的男女,最好不要成家。三是大艾可能因为在有射线的实验室呆的时间久了,他可能没有了生育能力。四是他的命太硬,第一位女友不幸车祸身亡,接下来妻子又癌症病故。我有一位多年研究《易经》的朋友,我将大艾的生辰八字交给他,别的什么也没有说。他竟能说出大艾是丧妻之人,而且说不宜再娶。我是不信街头巷尾的算命先生,但是对那位研究《易经》的老人是刮目相看。”郁文逗着小白,“艾艾,你说对不对啊?”小金巴竟叫了三声,这三声震撼了艾椿!

说完了人,两人再说狗。郁文说:“艾艾没有觉得你是生人,挺有意思。它能看出你是我的朋友喽,还可能你是它祖母小白的恩人吧。”

艾椿明白了,这个叫艾艾的小金巴,一定是上次他不远千里带到晓蕾出身地的白色金巴狗的后代,因为全身白色,艾椿起名“小白”

“艾艾是你带来的小白的第三代。小白已经不在,有回被一条藏敖咬死,艾艾的母亲不慎被人拐跑,那时艾艾出生才两个月,为此晓蕾为艾艾失去母亲哭了一场。这小东西家族里的人,也可说身世飘零。所以我们特别疼它。”郁文说,“它的名字是晓蕾起的,说是为了纪念它祖母的恩人艾教授。”

艾椿听后很有感触,为狗的身世,为人的情义。

第二天下午,郁文说去看望大艾,他说还不知道大艾病了。正好是星期天,郁文先电话打过去,是大艾的女儿接的:“是郁爷爷啊,你的声音好洪亮。”

“闲闲,我老了,听力不行啊,聋子说话声音就是大。听说你老爸病了。”

“您怎么知道的?他是工作累的,住在我们医院。”

“哪个病区哪个房间?”

“爷爷,你别去了,他快出院了,爸说出院以后要去看你的。爸住第六病区。”

郁文放下电话:“第六病区,心血管病房。”

艾椿感慨地说:“第六病区,这可是俄国作家契科夫的名篇,翻译成第六病室,欠准确。写旧俄时代一个槽糕的普通病区的。病区和病房肮脏不堪,环境破败有加,医护人员心不在病人身上,专事尔虞我诈,医院成了病人健康的有害的场所。第六病区成为可怖的监狱。其实,这正是沙皇俄国的一个缩影。第六病区象征沙俄帝国的黑暗和官僚专制。”

“医院同你们大学一样,医院行政化影响了医院的质量。脏和差,还是目前国内大多数医院的现状。省城医院要好些。”

艾椿同郁文到了第六病区,很快找到了大艾住的病室,大艾正躺在床上,见到郁文后便坐起来:“郁老师,你怎么来啦?”坐定后,郁文便介绍艾椿:“这位就是我同你说过的老友艾教授。”

“久仰,久仰!郁老师送我的一把纸扇,上面有您写的一首诗,懂书法的和不懂书法的都说写得好。”

这时,霜大姐端了一个脸盆进来,里面是洗净的碗筷。她很惊讶艾椿怎么也到这个病房。

“霜大姐,你忙!”艾教授给霜大姐打招呼,又把郁文介绍给霜姐。

“艾教授,我们有缘,昨天在火车上见,今天又在这里见。”霜姐很大方的对大艾介绍说,“艾医生,艾教授是我们那里人。”

“霜姐,你回去吧,晚上你让闲闲陪你来。”大艾说。

“不用,闲闲说她晚上不一定回来吃。”霜姐像变戏法似的,一会削好三个苹果,分别给三个男人。

“霜姐,你来了,闲闲可是解放了,你让闲闲不要回来太晚。你到医院,来回不要坐公交,打的啊。”大艾交代说。

“我喜欢坐公交。艾教授、郁先生,你们多坐一会。”霜姐提着饭煲走了。

郁文的眼光送霜姐到门外:“这位大姐好清爽麻利!在省城请到一位好家政很不容易,价格还高。”

“郁老师,本来我出院后要去你那里,我打算向我们医院递辞职报告,离开体制,去一家民营医院。”

“你的主任医生还没有批下来?论文够了吧?”郁文问道。

“应该说是够了,但这论文写得很苦,有两篇是东凑西拼。职称上不去还不是这主要的。在公立医院手脚被困住,多年不适应。就说开药,也得按上面指定的牌子。有一位患者,他的病其实只需要几十元的药,可是上面非给开二三百元的药,为此同上面闹得很不愉快。”

“你每天接待病人多少?”

“平均四五十位。”

“太多了,饭多嚼不滥,我那时每天看三十位病人就感到多了,不能细致的诊治病人。医生接待病人,不只是开药,还有心理疏导也很重要。我记得我的老师看病,在每个病人身上得用去半个小时。病人说,听我老师说话,病就去了一半。”

“就像我女儿的高一班级,原本规定每班不超过五十人的,却已经达到七十人,教室乌压压坐的满满。语文老师在学生作文上,有时只写‘已阅’,哪里还像我上中学时,语文老师批改我们的作文,真是精批细改。有时批语比我们写的还多。我现在还留着一本中学的作文,上面有老师中肯的批语。”

“哎!”郁文太息一声,“想离开体制,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大艾想了想:“我闹起了师生恋,可能在单位有些议论。”

郁文望着艾椿笑说:“真是喜事到了你们艾姓一家,大艾,你拜艾教授为师吧。艾教授的师生恋我先前同你说过。你该不是因为这事胆小躲避一方吧?”

“这倒还不是,还是想有个比较自由的环境真能为患者尽到一个医生的责任,为病人服务,不是为上面服务。”

“无论是处感情还是干工作,都应该心情愉快。张中行说,婚姻感情有四境界:可意、可过、可忍、不可忍。我看工作也是。在体制内‘可意’的不多。‘可过’‘可忍’的是多数。‘不可忍’的是少数。你能忍的话就忍下去,已经在体制内干了好多年么,眼看着主任医师快批下来,不急于跳出三界外。熬一熬再看。现在中国正是改革的年代,我想医界的改革中一定会涉及体制。如果现在就离开体制,我担心你的身体承受不了。往后实在不可忍的话,再走人也不晚。”

“不满老师,走不走我也在挣扎。这公立三甲医院副主任医生,外人眼里也算有光环了,但是别人看不到我们背后有根线,像木偶,受人摆布,不能痛痛快快干自己想干的事。其实想跨出体制的不是我一个,只是原地踏步的还是多数。”

艾椿想,这对师徒是难得的交谈机会,他借故出去了。不意在走廊遇见老友南书记的女儿,他便意识到她是来陪住院的父亲:“你爸不是住二病区吗?我正准备到二病区找他呢。”

“爸转到六病区来了,我带你去。”原来南书记就住在这层楼的三楼,同大艾住的房间不太远。

南书记见到艾椿似乎没有往常的热情。南书记女儿说出去买点东西,室内就剩下两个老头。

“还是心脏的毛病,医生建议搭桥,我快八十岁的人了,不想挨一刀。那位终结苏联的叶利钦晚年不是做过两次心脏搭桥,生命并没有延长多少吧?”南书记说。

“叶利钦是死在酗酒上的。如果要搭桥,还是去上海瑞金医院,你的体质可以,心脏外科技术在我国还是比较前沿的,要搭早点搭。”

“女儿女婿都忙,我如果去上海一个人是不行的。”

“学校应该派人护送。”艾教授想,南书记毕竟是校级干部。

南书记沉默,停了会他忽然说:“你同霜姐蛮合适。你们应该去领个结婚证!”

椿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老南怎么提出霜姐和自己搭配?他见南书记似有点失落,便说:“我同霜姐是不可能的,霜姐当然是不错。”

“老艾,我们不是一年的交情,先前你们把霜姐介绍给我,后来分手同我没有处理好矛盾有关系,没有矛盾的两口子是没有的,问题是要善于处理。现在你能同霜姐在一起,我为你们高兴。过去你有师生恋,从长远来看,普通人的师生恋有困难,过日子还是老头找个老太婆好,少年夫妻老来伴么,是千古真理。你同霜姐的喜酒我去!”南书记的语调带有悲情。

弄半天,南书记的拉郎配是因为女儿的误传消息,原来南书记的女儿是同艾椿霜姐乘同一列火车到的省城,她在车上看到艾椿同霜姐在一个包厢。经过艾椿的解释,南书记苦笑说:“你的脾气比我好,如果你能同霜姐在一起,我倒是欢迎的。我同霜姐其实没有你死我活的矛盾,那结已经没有了,我还是记着她照顾我的那些日子,你再看到她代我问她好。”

艾椿看到茶几上有本书,是杨绛的散文,他拿起来翻了翻。南书记说;“是女儿买的,我一般不太喜欢女性散文。老人的身体已经很软,不宜再看阳性不足的女性文章。这本书上的题词就软了些。”

艾椿看了题词: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周走了。

南书记说:“真正与世无争的人没有。问题是站在什么角度争,我接触的老人,几乎没有一个不争钓鱼岛的,这岛是我们的中国的不是日本的。至于涉及到个人的有些利益就不必争了,难得糊涂好些。”这一代的中国老人深受开国领袖和儒家思想的影响,不知中国以后的老人还是否爱国爱人民,因为现在中国以钱为本在蔓延,极端的利己主义抬头,声色犬马,这样的环境中过来的人还有家国情怀?

“没有什么困难吧?我有个老朋友在医院。”

“没有,打算同女儿一起回去。手术么,以后再说,想到手术麻烦的事太多,能拖一天是一天。比如説,总有个人来陪我,女儿女婿没时间,我也没打算开口向学校提出派人陪护,退休之人,少开口为好。请个保姆,价钱贵还在其次,问题是请到一个合格的太难。”

这时,南书记一位病友过来:“南老,这书还给你。还是全本看的过瘾。”

艾教授看那本书是兰陵笑笑生写的万古流传的那本书。

“对了,你有什么问题,问我这位朋友吧,我校的一位知名教授。

“病重看这书,消遣而已。要说问题,就是这书写的真到位,为什么我们现在的作家写不出这样对现实入木三分的书?我看,我们的现实中假丑恶的事和人,比这本书中写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丑人丑事好像越骂越红,成何体统?”病友说完,扬长而去。

“四十年代的干部。”南书记望着病友的背影说。

闲话一阵,艾椿回到大艾的病房。郁文快言快语:“哪里去啦?你不用回避的。”

艾椿说碰到了熟人在这里住院 ,言说病人请人陪护的难处。大艾说:“在省城,请人陪护,一个月没有三四千不行。我现在还没真正老的时候,这回病了,才知道一点老人生病的困难,无论在家或住院,都需要人照应。郁老师,我的女儿现在还小,但她自小没吃过苦,一直是过的小公主生活,不知长大了还懂不懂照顾人。不像晓蕾,你这个女儿真是世上难找,懂事贴心又能干。”

郁文却说:“也许因为女儿太懂事太孝顺,这反倒使我以后走了不安。”

“老师,你一向是乐天派,言走还早。前几年你坐上了轮椅,没想到又奇迹般好转,这说明你的生命力很旺盛。”

“那主要得力晓蕾的按摩和针灸。”郁文递给艾椿一页白色的打印纸:“这上面的文字你看下,我看过了,这文字和见识,比起你的女弟子高下如何?”

艾椿展纸便看:

吾师:见信如晤。

有话闷在肚里,不吐不快。初中时晕晕乎乎看《红楼梦》,很为林黛玉着急,她爱贾宝玉,但不直接的说出来,宝玉也是,喜欢林妹妹,就是不说。人生中的重要问题应该直接的坦率表达出来。

对于感情问题,我有自己的看法。我是刚出生就被遗弃的,也许这是我对男女感情特别警惕的根源,初中时候,班上的男女有的就有感情往来,我不能说反感,至少我是很不感兴趣。高中时,男女们可以公开谈情说爱了,我是远离。我得了个“冷妹子”的外号。进了大学,出双入对的男女多了,我是偏安一隅,除了上课、家教,就是在图书馆或体育场。在老师们眼中,我是好学生,一心一意学习。哪知道我是对感情少有兴趣的女孩。

我的命运还不是很坏,被遗弃后遇到现在的父母收养我,养父母天性善良,给了给我爱,还给了我优裕的成长坏境。因为我是生下几天就被遗弃,而且是早产儿,体质弱,又幸遇另一位善良的妈妈,我称她妈妈,是因为我五岁之前都是在她温热的怀抱中,白天大部分时间她抱着我,晚上整个儿抱着我睡。她就是一位叫霜姐的好女人,在我养父母家中做了五年保姆,我们一家视霜姐为家庭成员。

但是,霜妈妈的感情生活却很糟糕,尤其是第一个男人,政府部门一位科长,他因为没有善待妻子,妻子生第二个孩子时得了产后抑郁症自杀,十八岁的霜妈妈从农村到了这个丧妻的家庭,同大她十四岁有两个孩子的男人生活,霜妈妈主要是看那失去母亲的婴儿太可怜。她带大了孩子,身上却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痕,那是科长男人家暴的结果。

霜妈妈的感情遭遇,是我警惕男人的又一个原因。

事情的变化,发生在受聘去您家做家教。你的读中学的女儿其实不需要请家教,她很聪明。倒是我在您家受到了教育。你们父女的感情令人炫目,你更多的是女儿的朋友。您爱女儿,您是为了避免女儿孤独,才请我当家教。我可能同您女儿有缘,我们很快成了好友,没有大学生同初中生的文化隔阂。一年多来,我们之间的友谊与日俱增。您女儿说:“你留在我们家吧,自你来了,我爸爸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你当我的姐姐,也可以么当我的妈妈,因为你的气质很像我的母亲。我很希望你留在我们家,我会很快乐的生活和学习,我自信能够考上我理想的大学。假如你毕业后走了,我会陷于孤独,生活可能变得槽糕。”

慢慢,我觉得您女儿的建言是可以考虑的。你的女儿真是现代的阳光女儿。我正是受到她的天真坦率的感染,能够平静而坦然的交出自己的心。

同样,您对于我,不知哪一天开始我觉得不可缺少,在您的身边我感到踏实自信。我自问这是什么感情?是爱么?是也不是!是您启发我该忘掉什么,该记得什么;该怎样快乐,该如何避开消沉。

我这样说,并非是爱情的表白,也并非把你看成我的救世主。巴金说:“没有神,也没有兽,大家都是人。”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我感到我同你以及你的女儿,应该“类聚”。假如您也觉得是这样的,那我们就聚集在一个屋顶下,而聚集在一个屋顶下的男女就一定得是夫妻吗?您觉得还有别的更合适的形式吗?人同人生活在一起,形式可以是多样的。男女、男男、女女,这双边的结婚、同居、合居等形式,我觉得都可以,不必拘泥那种,不必因为破了传统而大惊小怪。

不其然,我的愿望被我的父母理解为我要嫁给你,也一定为许多人作这样的理解。人与人的沟通原很困难,而我同您同您的女儿能够做到心的沟通,实在是难能可贵,因此我格外的珍惜。

您可以拒绝我的愿望,拒绝并不就是无理无情,而且我能平静的接受您的拒绝。顺祝

平安

您和您女儿的朋友三哥。

没有写日期。

艾椿读完信,内心震动。这是独标风骚的文字啊!对于年轻的三哥,他觉得只有仰视的份。离开医院回到郁文的家后,两人还在议论三哥的信。

晓蕾下班回来,见到艾教授很高兴:“艾叔,几年没见到你,你老了。”艾椿一惊,这孩子说话这么直截了当。郁文笑道:“外人不说假话,我们是老了。”

“艾叔,你别怪我不会说话,其实在你的眼里,我也不再年轻。过三十了,按时下的说法是剩女了。我看到你报纸上发的一篇文章,是评论《红楼梦》编导之一的周岭先生写的旧体诗,周岭《挽陈晓旭》写的好,你的文章感叹:最是世间留不住,花颜辞镜人辞去。这两句对我很触动,人的成长慢,身体老得快。”

“晓蕾快成哲学家了。最是世间留不住,花颜辞镜人辞去。前一句是李后主的,可见人生易老,古人就在感叹。”

“老不一定就是朽,我爸同你都还挺精神,你还在写文章,我爸在研究中医。”晓蕾说完忙着做饭去了。

“晓蕾被市里一家民营医院聘去针灸,工作比较忙,有时还要值夜班。”郁文说,“你看了那位大学高级护理专业的大学生三哥的信,有何感触?可以进入你的《别情钩沉》一书吧!”

“当代范儿啊!有新一代人的风貌,我们是老了,读她的信有高山仰止之感,一种精神享受。感情生态确实应该允许多样化,尊重这个领域中的多元价值观。男女、男男、女女的结合都可以,可以有个形式,也可以不要形式。这才是真正的万物霜天竞自由。”艾椿抒情的口气说,“多样化比单一好。就说社会政治生态,也一样,对某个问题有共同兴趣的人,结成个研究社,有何不可?不必要经政府审批批准,过多的审批是执政党缺乏自信的表现。从长远看,权威体制以后是多党制,其实多党制没什么可怕。谁能给大多数国人谋利益,能遏制贪腐,这样的党派夸不了,执政党如果不能为大多数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反而贪腐丛生,又不能大礼反贪腐,那么,实际上这个党已经失去执政能力。”

“多党制的乱象也不少,执政者的贪腐也难遏制。都说制度重要,可是在中国什么制度是好制度?说政治制度要改革,怎么改?这个问题可是比感情问题难上千万倍。”郁文摇摇头,“现在贫富悬殊,底层怨气大,政改是必须的。我以为政改不是执政党的下台,现阶段改革比革命好。权力转移在中国往往引起大的烧杀抢劫的动乱,在十几亿人口的国家里,乱起来不可想象。我是稳步改革派,不是革命派。中国一乱,外人乘机而入。”

“你是中医派,不是西医派。”

“我是中西结合。但是思想领域内可以放宽,多些包容。美国法律如麻,某方面的约束也多,但是宽容的地方也很多,允许个性的叛逆。乔布斯的成长中伴随着叛逆,处处独立特行。他对大学课程不感兴趣,家长允许他退学,他想旁听,学校说可以。他说要将他的苹果做的与众不同。像乔布斯这样的人,美国不是一两个。让创造的思想逍遥游,让荒诞不经的想法视为正常,多多包容异类,这也许就是一个发达国家之所以发达,并且显示持久活力的动因。”

“我常为我们的大学生死记硬背的学习方式悲哀,为循规滔距的教育而无奈。中国的教育严重的拖了中国改革发展的后腿。教育这一块的僵化后果之严重,执政党还没有切实意识到。”

晓蕾做好晚餐,摆好饭菜时说:“爸,你可知道老院长明天在殡仪馆火化?”

“我等通知呢。”

“我也是从她女儿口中知道的,她明天请假去殡仪馆,说是送她父亲,不开追悼会了,只是亲戚家人挚友送行。”

“老院长是民主人士,也可说是大家推上院长位置的。文明国家里,大学和大医院的一把手一向要求很高,因为都是“治人”的地方。大学校长和医院院长必须是:德才兼备、包容中庸。我们的老院长中西医均有造诣,为人慈悲。正是他,决定录用小尹,这使小尹的生命延续了几年。也是老院长,让栀子调入省院,栀子因为怒拒某省极干部骚扰,愤然离职,有人提除名,老院长说,事出有因,应与同情,表示栀子可以来去自由。她还可以回来么!院长没有派别门户之见,是人才就用。他还是业余天文爱好者,他说,从广袤的宇宙来看,地球不过是一粒尘埃,人就更渺小的不计,不要斤斤计较名利,不囿于一党一派门户之见。对于有本事的医护人员,老院长一定给予相应的职称。他唯一的女儿是中医院毕业的,按说进省院没有问题,但他没让女儿进自己掌门的地方,后来女儿被一家民营医院录用。这个人有公无私,威信很高。”

“这样的贤人才真正是达人。脱离了党派囿见,心胸似海,后人难望其背。”

第二天吃完早餐,郁文说要去殡仪馆给老院长送行,艾椿说他也去。“那好,你们互相扶持,我就放心了。”晓蕾送两位老人上了出租车,并记下了车号,这都显示女儿的细心处。

虽说老院长生前医嘱有三不:不贴讣告,不开追悼会,不受丧事礼金。但是自动前往殡仪馆的人还是不少,这叫酒香不怕巷子深。活着的人,都希望最后一次去瞻仰老院长实体,领略他的人格之芬芳。

追思会结束,艾椿颇为感慨,上次陪紫蛾母女来省城修补所谓处女膜,见到的院长,给人的感觉是和蔼可亲,潇洒自如,时隔数年,不意赶上他的送终。一个胸襟博大的人,视生死如等闲,天地也有生死,可况人乎!他是希望静静的走,但是活着的人记得他的种种好处。对于奉献、无私、善良的品德的崇尚,是人类社会有别于动物界的根本区别。历史,除了记载人的恶,更多的要记下人的奉献精神。

省里的殡仪馆,每天进进出出的人像蚂蚁样多,就是个大闹市。来的永远不走的还是少数,来的要走的人是大多数。追悼会结束打道回府,艾椿和郁文在殡仪馆门口等了好一会,就是打不上出租车。正在这时,艾椿听得有人喊:“艾老师!”,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是自己的老学生杨兵。

“杨兵,你怎么来这里?”艾椿见到学生还是很高兴的。

杨兵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过身伸手握住郁文的手:“郁大夫,您好!”

“你好,还记得我?”因为杨兵只是同郁文见过一次面,那是多年前在郁文前妻的葬礼上。

杨兵拉着两位长者向殡仪馆行政楼走去,上了二楼一个办公室:“这是我的办公室。”

艾椿已经注意到办公室门口上方的牌子:副经理。

落座、泡茶。艾教授对老学生笑说:“杨兵,你这是重操旧业。不过说是重操旧业,不够准确。你的本业是新闻么,什么时候离开省晚报社的?”

“在报社干了不到三年。是我那本小册子的出版引起了牵动,这里的领导亲自上门找我,还带上我新出版的书。而我那时因为一篇监督性新闻稿,上面处理不当,我满心的气。那一篇揭露某企业污染的新闻调查,涉及到官方的利益链,文章被压住不发。我一生气,离开了报社。”

“那是《论殡仪馆人员的修养》一书吧,应该出版。”

杨兵从书架上取下《论殡仪馆人员的修养》给艾教授,艾椿翻开封面,首页即是自己写的序言?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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