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回 身在残年死又复活 心为青春从无悔意

救护车到了医院,医生把昏迷的郁文抬进急诊室。

艾椿才想起打电话给晓蕾,晓蕾赶到医院时,人都快瘫痪了,见到艾椿就说:“怪我,没有唤醒爸爸吃药。”原来郁文每晚临睡之前要服下七粒速效救心丸。郁文到家就睡了,待到晓蕾送水送药到她爸的房间,见爸已经睡着,不忍心叫醒父亲,没有服下七粒速效救心丸。

半个小时后,医生来到艾椿跟前,沉痛地说:“老主任走了。”

是年,郁文八十四。难道真应了民间生死揭语:八十四七十三,不死鬼来搀。按以往传统观念,人到七十离世,算是寿终正寝。

女侠秋瑾说:”再没有比活一辈子老来病死那种活法更蠢的了。”秋瑾是独立特性的革命派,不惧为了革命捐躯青春热血。一般人大都是改革派,适时调整生活,希望缓慢的活着,尽量在人世呆的久些。不管怎么说,大多数人是苟且活着,希望寿终正寝,蠢就蠢吧。

不过郁文大夫可不是苟且而生。他年轻时是有梦的热血青年,追求进步,但因为出身工商阶层,希望加入无产阶级政党却比登天还难。作为医生,他始终秉承救死扶伤的职业信条。作为朋友,他坦诚和真诚。作为丈夫,他是大丈夫,不是小男人。而世上大批的是小男人,对妻子很不宽容。作为父亲,对子女慈爱而友善。对于遭遇到的人生困局,他大体上能坦然承受。

晓蕾经不住这突然的打击,好一阵晕乎,她赖以遮荫的一棵大树倒了。

艾椿给杨兵电话,通报了郁文大夫的噩耗。杨兵问清了医院地址,便说:“我马上到!”原来杨兵正在市里,一会杨兵出现在艾教授面前。这时来了个护士问艾椿:“我们的太平间没空位,是否拉到殡仪馆?”

杨兵说:“我带车来了。”杨兵便到急救室,用他宽阔的背庄严地背起郁文,此时他身体的全部感觉只有背上的人,连身边的晓蕾他似乎视而不见。他稳步下了楼。因为要照应哀绝的晓蕾,艾椿没有随杨兵去殡仪馆。

反倒是晓蕾扶着艾椿回到了家,艾椿因为自责扰心,身体很虚弱。他想这回来省城,难道是为了给老友送终?他如果不来,郁文不会这么兴奋。兴奋和劳累和焦虑都不宜老人。

晓蕾让艾椿躺下后,便取出父亲的照片,这是父亲过八十大寿照的半身像,是郁文的第二任妻子林飞照的。虽说年已八旬,人还不显得老态、慈祥有精神。晓蕾是有心人,便放大后装进金黄色的镜框,放在闺房内。

晓蕾在父亲的遗照上披上黑纱,放在厅堂的一张桌上。用两个白色碟子,摆在遗照前,碟子内放进光鲜的苹果。简单的灵堂显得庄严肃穆。庄严肃穆是一种氛围,靠着逝者的人格和亲属的实实在在的哀思构成的。

假如逝者生前为人干事有损于他人和社会,其亲属只想着如何分得死者的遗产,何来庄严肃穆?

艾椿来到厅堂,从沙发上取来个坐垫,放在灵堂前,便跪在坐垫上,向老友三弯腰。

正在这时,艾教授的手机响了,是杨兵来的:“老师,您在哪里?”

“我离开医院了,回到郁大夫的家,什么事你说。”

“我见了你的面再说,我必须尽快见到你!我马上去车接您。是紫荆花园小区吧,您在门口等我,一会就到。”杨兵的声音平平实实,这种持重的声音可能同他的职业有关。

一刻钟不到,杨兵到了紫荆小区门口,没有言说,载着艾椿走了,车子来到一家民营医院,杨兵扶着艾椿上二楼:“老师,你的心脏不是太好吧,记得我上大学时,开运动会,还看到你参加跳绳比赛,呼吸很急促。”

“到了老年心脏病就很明显,郁大夫显然也是心脏出的问题。”

杨兵带艾教授进了一间病房,十分惊讶的看到郁文躺在病床上输液,一时有种阴阳不分的迷茫。

原来杨兵背着郁文遗体下楼后,进了运尸车,他就在郁文身边,呆呆的看着他,忽然发现遗体在微微的动,这种情况对杨兵来说并不大惊小怪,他先前已经遇到过一两次。他把手背放在郁文的鼻孔下,感到有丝丝的热气。他便让司机停车,这时见不远处有家民营医院,便将郁文抬进急救室。

医生认为,虽然生命体征暂时消失,但病人可能是假死,。杨兵背着病人下楼,是对病人心脏有效的按摩。人的死而复生至今还是个谜,医生的解释也并非权威,何况任何解释仅仅是解释而已。

反正,对于事情总得有个说法。郁文还很虚弱,医生不让别人同病人说话。至少病人的生命体征已经恢复,只是需要维持稳定而已。

杨兵因为有事,便告辞了。艾椿本想电告晓蕾,但觉得此时郁文需要平静,回去再说。

艾椿打的回郁文的家,到了紫荆小区门口,见郁文所在单位省医院关于郁文的讣告,已经张贴到小区门口。艾椿揭下讣告,叠好,放进口袋。

艾椿敲了下门,没人应。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却不见晓蕾,去她的闺房,空空的。她能去哪里呢?

此时,晓蕾正打的往殡仪馆赶。她有送父亲第一任夫人的经验。她带去了老父亲一身干净的内衣,一身由她打好不久的毛衣毛裤,和一身父亲第二任夫人林飞前不久寄来的中山装。晚年的父亲不爱穿西装。要让父亲一身干干净净去另一个世界。父亲是爱干净的人,也不知那个世界有没有泡澡的地方,父亲每星期要在家了的大浴盆里泡上两次澡。

杨兵到医院背走她父亲时,晓蕾泪眼模糊巴拉,依稀只看到了背尸人,仿佛是杨兵,但是她压根没有想到就是杨兵。后来冷静下来,回忆艾教授同背尸人好像很捻熟。可是她只知道杨兵调往省城新闻单位,并不知道他又去了殡仪馆,虽然是省级殡仪馆,但反正是处置人后事的地方。如果是杨兵,她一定要请他好好的给父亲洗净和容妆。父亲生前是很爱卫生的一个人。

晓蕾到了省殡仪馆,直接去馆办,馆办主任是位四十多岁的精明男人,见悲情中的晓蕾,气质高雅,以为是省里哪位领导干部的家属,便热情的接待。忙倒茶让座。

晓蕾问:“请问贵馆有位叫杨兵的?”

“有,我们这里的领导。”告知杨兵副经理外出有事。

“你们的杨领导是从哪里来的?”

“这很重要么?” 馆办主任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省报社也有个叫杨兵的?”

“我们领导在省报社干过,我不知道那里有几个杨兵的。” 馆办主任点上一支烟,“但是我们的杨副经理是最有名的,他是位有名气的作家,他写的《轮殡仪馆人的修养》一书,已经三版。他还是成功的改革者。”

晓蕾这时候已经很难有兴趣听得进办公室主任对杨兵的评价,可见语言同时间和空间息息相关,在人饥饿的时候,是很难赏识美妙的爱情语言。

晓蕾得知杨副经理就是杨兵,心就定了。

“请问,我父亲的遗体在哪里?我想看一下。”

办公室主任惊讶的说:“你父亲的遗体?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今天,是杨副经理亲自经手的。”

办公室主任立即同杨副经理通电话,但是对方关机。他又电话打到馆内冷库,回答到目前为止,进了八个半。

“这样吧,我带你去,看你父亲在哪里。” 办公室主任带了晓蕾去冷库认父,八个半中有六个半是男性,七十岁以上的有四位,两位是从郊区农村来的。因此只看了两位,一位特别的肥,勉强装进盒子,一位则特别的矮瘦,郁文大夫的体形中等偏高,不肥不瘦。因此不用看脸面就能辨别不是晓蕾的父亲。

“怎么还有半个?” 办公室主任问冷库负责人。

“公安局今天拉到这里来的,只有下半个身子。”

“凶手还挺专业,知道毁了上半个,案子就不太好破。” 办公室主任摇头。

出了冷库,办公室主任邀晓蕾去办公室坐一会,说杨副经理会来的。刚到二楼办公室,就遇见杨兵,他首先上前招呼晓蕾:“晓蕾吧,你怎么来这里?”

这一问,晓蕾扑倒在杨兵身上“哇”的一哭了出来。这不免让办公室主任错愕。

办公室主任就对杨副经理说了晓蕾寻父遗体的事,杨兵这才明白晓蕾还不知道其父死而复生的事,便把晓蕾扶进自己的办公室,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晓蕾破涕为笑。

“我一直电话联系你,老是关机。” 办公室主任对杨副经理说。

“我背郁大夫下楼时,或者中途送郁大夫到医院时,可能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滑了出来,要给你打电话,才发现手机掉了。”

这时,杨兵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是市民政部门来的,告诉他民政局领导马上要去殡仪馆视察。杨兵对晓蕾说:“你可能还没有见到艾教授吧?我用车送你回家,艾教授可能在你家里。你暂时莫去医院看你父亲,他需要平静。”杨兵让办公室主任送晓蕾走了。

一场生死风波就这样过来了,以后是郁文大夫在医院躺了几天,作些治疗,便回到家静养。这样艾椿在省城一下就耽搁好多天,晓蕾一定要艾教授再住几天,一则陪陪她老父亲,二则让艾教授好好休息,他也因为这场生死风波弄得精力很透支,疲惫乏力。

生活又正常进行下去,晓蕾正常上班。家中两位老人是不断的闲话,但闲话非比先前,彼此对人生的议论深了,这是劫后有感。艾椿自己虽然没有死而复生,但别人的曾经的丧钟也是为你而响。

话题之一是死亡问题。对郁文死亡的判断医生有无责任?

郁文说:“他们没有责任。我上医学院时,教科书上说心脏停止跳动四到六分钟,意味着病人已经死亡。但以后心脏医学水平不断提高,有心跳停止半小时的都能抢救过来的成功医案。我这次可能属于幸运,抢救过来后,大脑功能没有受到大的损伤。一般来说,心跳停止时间较长的病人,虽然活了过来,但多数因大脑缺少供血,脑组织会受到伤害。”

“看来许多事情都存在例外,不能一概而轮。”艾椿说,“新派武侠小说家古龙让人捅了几刀后,加上他酗酒伤肝,四十八岁就死了。在灵堂停放了几天,好友们围着他喝酒,此时死者居然嘴里还有鲜血涌出,这种现象在医学上也难以解释,当时有人怀疑古龙没有真死。

郁文说:“这可能同他一身渗透了酒精有关。古龙的武侠小说我看过几本,书中写喝豪酒的地方一般人写不来。”

“这人天生的豪放。邓大人据说爱读金庸古龙等人的武侠文字,可能是豪气相连吧。”[

话题之二是杨兵。郁文坦率说:“老艾,我很对不起杨兵,当初我确实是不赞成女儿同他交友,乃至现在两人还是单身。是我丢掉了女儿的原本是很好的伴,失之极易,追已难及!”

失之极易,追已难及!怕是每个人都有的切肤之痛,艾椿自然有深深同感。

“如果不是杨兵来背我,他的强劲的背部肌肉无形中按压我的心脏,我不可能重生,他又当机立断,送我到那家民营医院,而正赶上那家民营医院来了一位从体制内出来的心脏专家。而这家民营医院,病人就医手续简便,不像公立医院手续繁琐,对我的处理很及时。这些因素,对我返阳来说,一个也不能少。”

“杨兵他可是送你去那条路的,他可没有想到送你回人间啊!”艾椿笑说。

“能让杨兵送我去那条路,也是幸事。”郁文说,“就不知道杨兵是否有意中人,真希望他能回到晓蕾身边。”

“老哥,现在我的意见是不提这件事,至少我两人不参与。为什么?因为杨兵后来爱上栀子,爱的太深,终不能成,但其心思现在还在栀子身上,他亏欠了栀子。许多时候爱是一种赏还。其次,现在家里那位视杨兵为恩人的小柳姑娘,在我看来,她并不想离开杨兵家,至少在杨兵奶奶在世的时候,这小柳姑娘不可能离开,这样杨兵的个人事就很难说了。”

郁文叹了口气:“这几天我经历了一次轮回。觉得人生的价值并不在于活的时间长,这回如果真是西归,也许是好事。寿多则辱,不是没有道理,你活的久了,消耗社会的物质也多,而你已经无力赏还,自己会觉得是家庭和社会的累赘。我这样的高龄人,人世对我来说,已实实在在是短暂的客居,那另一个世界才是我的家呢。就家庭说,表面看我多活一天,对女儿是好事,其实给了她负担,她至今对个人的事不上心,原因之一是孝顺之心太重。我早走,晓蕾会自由得多。”

“你这是对‘六十活埋’的一种诠释。但是‘好死不如赖活’,是对生命执着的积极信念。社会的进步表现在最广大的人们,享受活着的诗意。我的同事多卿教授,是研究宗教的,他认为所有积极的宗教,都是宣扬活比死好,就说佛教吧,活着修行,是为了来生更好地活着。不能误认为佛教是研究鬼的。”

“仅仅是为活着,有时感不到活的意义。”

艾椿说,“活的本身就是意义!”

“也许你说得对。”

“我很羡慕你死里脱生。有个故事讲一个人死了,到了阴间,阎王的秘书查他的生死表,一看死亡时间有误,拘魂的鬼看错了这人的死亡日期,拘早了。阎王明令立即放人,这个人又还阳了。你此去阴间,有幸见到阎王或他的秘书么?”

郁文苦笑道:“什么也没有看到和听到。不过历来因为阴转阳的人寥寥无几,阴转阳的经历也就成了他们的专利,完全可以编出一套虚拟的故事,或者也可能生前这类所谓阴间的故事听得多了,在脑中形成定势,他说的阴间程序并不是死后所见,而是活着时就已嵌在脑中。不过我的转阴经验是脑子似乎并没有完全停止活动,这种活动能量,可能脑电波图测不出来。所以迄今为止,医学对于人的死亡的描述还待进一步升化,毕竟研究者很难亲历阴转阳。”

“每个人如果有一次阴转阳的经历,世界也许就不一样。人的真正悲剧是没有死亡的经验,仅仅只有一次活着的经验。上帝铸造了每个人,立即把模版敲碎了,不能再复制。活着的每一刻以及死亡都不能复制。”艾椿想到活着过来时所作每件事,愚蠢的多,如果能再经历一次人生,会少做不少蠢事吧?

“晓蕾给你准备的临终服装,有套中山装,做工和面料都很好,说是林飞前不久买的。她该不是为你告别世界是穿的吧?”

“林飞知道我喜欢中山装,正是因为做工和面料都很好,我一直舍不得穿,看来我就得穿了,没必要把好东西火化了。”

“好东西烧了,实在没必要。想到红军困难时,规定牺牲的人,不管士兵还是领导,都得把其衣服退下,裸身埋起来。衣服留给活着的战士穿,心里就不是个味。”

郁文叹息,“许多老人垂死之前,遇到的是挚友散佚、亲人离疏,孤苦伶仃离开人世。我还算造化,亲友都在关心着我。老年的孤零甚于人生所有的落寞。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的晚年,儿子不相见,原因是她爱权力胜于爱儿子,死后儿子拒绝参加葬礼。我的一位平民朋友,因为中年闹婚外恋,离开家庭。老了女儿和儿子不愿意见他。”

“活人对死人还生气,未免不能说是大写的人。”

“这人的幼年有超越是非对错的特权,即使屎尿拉在碗里也不为过。这人的老年也应该给予超越是非对错的特权,不管其人生的A面如何有错和恶,到了晚年B面也就是可怜的不能主宰自己的一个老婴儿。大卫-芬奇的电影《返老还童》值得大家一看。”

“林飞已经成家,也算了却你一桩心事。你同两任夫人分开后,仍旧维持良好的关系,也很难得。”艾椿感叹。他是想到了女弟子柳留梅,音讯阻断已经多时,是他率先隔断的。他是从国内那位着名的喜剧女演员同前夫英某人的关系中受到震慑性启发后,断了同女弟子的往来,包括声音。

独立特行的英某人,同妻子分手后,甚至不过问留给女方的儿子,他认为分手后就“各过各的。我不相信朋友这回事,不然干嘛要分开?我也奉劝有相同经历的人,分开了就是分开了,不然对谁都没有好处,也会对新家庭造成伤害。我深知,要开始新的生活,就要把原来的一页彻底翻过去,包括不见孩子。”

所以英某人从不愿见已经长到十四五岁的儿子,尽管儿子非常想见父亲。反正一般夫妇离异后,总有些零零碎碎,零零碎碎也是破碎婚姻的余韵吧!不见得就是坏事。

艾椿把英某人的故事,转告给郁文,郁文想了想说:“分手这种事,没有一定的规则,但是也得以人为本,这个人,包括自己和和分手后涉及到的人,不要继续受到伤害。男人不愿见前面婚姻留下的儿子,可能会使他儿子受到伤害。至于怕伤害后面婚姻中的孩子,这个逻辑就值得考虑。”

“这夫妇分手,注定会制造出这样或那样的不愉快,感情的切割很伤人的。”

“至于你同女弟子的分手,我很难发表意见。一定要我说,我觉得这就像我死而复生。我是希望这次死了好,并不因转阳而特别高兴。所以你们的感情一次死就死定吧,把疼默默留给自己。”

郁文的话,使艾椿震慑。人的生活中,许多包括感情在内的事情的生命,大概死就死了,不必再求复生吧。合理的生命总会得到合理的成长,不合理的,大多会自行死亡。庄子说:“善吾生着,乃所以善吾死也。”懂得活着的人,一定懂得死亡,没必要忌讳死亡。

“你这次遇险的心里体会是什么?”艾椿直率地问。

郁文想了想说:“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悔意。觉得自己不是人,你说,我在等待申诉结果时,赁居人家的房子,却同人家女人发生关系。能怪当时的狂风暴雨吗?还是人格的卑鄙。有时吧,觉得人都有兽性的一面,来原谅自己。我幸而遇到一位善良的女人和她的男人,假如不是这样,我的命运怕要改写。”

郁文的伟大在于他承认卑鄙的一面。

虽然时代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遮掩、稀释、涂抹掉以往的大事件中的各式大罪行大痛苦,但是活着的个体人中,少不了有因制造过他人的苦难而不能忘却,意识到自己的兽性而痛苦,这样的个人是值得尊敬的。而这样的人越多,民族越有希望。

木菩萨浸过粪坑一身臭气的个人或民族,得了遗忘症,就是没有理性的可怕的个人和民族。而大张旗鼓为卑鄙无耻张扬的时代,以丑为荣,以兽性代人性的时代,以物质享受为骄傲的时代,这样的时代后面一定紧跟着巨大的灾难,等着看吧!

“你对自我人生的检讨比我深,我不如你。如果说,人都有兽性的一面,我也有。”艾椿这样说并非是为了宽慰老友。许多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是因为他们的兽性没有机会得到验证,或者说兽性行为没有得到揭露。”

两人长时间沉默。

又发生使艾教授惊奇的一桩事,杨兵失落的手机居然失而复得,而且是在一位死者的身上发现的。就在艾椿离开省城的前一天晚上,杨兵告知了这个信息。

这天下午,杨兵来市内拉尸,逝者住八楼,因为收尸组的人那天有人请假,杨兵就主动顶替,作为宾馆副经理的杨兵,时常深入一线,他认为高高在上就失去正确的决策权。从八楼背尸,如果有电梯还好办,那天,电梯有故障,同来的一位,年龄比杨兵大,体型瘦小,身高马大的杨兵“驾辕”,逝者也是位身高马大的老头,到了楼底,再放到车上,累的杨副经理直喘气。

可是上路不久,又遇阻车,一族人围在马路中心,原来出了车祸,一个衣着破旧的中年人躺在路上,路面是一滩血。一位交警拦住了殡仪馆的车,杨兵下了车,交警的意见是让杨兵把人先拉走,因为人已经死了。杨兵从车上取下一个本子,写了从哪时哪地,拉走了一位尸体,然后让交警签名。屌丝的是,杨兵正是在这个因车祸而死的人身上,发现了自己的手机。

艾椿晚年的省城之行,实在是一次奇幻之旅。他慨叹许多事情的变化难测,想到同女弟子的感情已经死亡,近三年没有往来了,就此了无声息淹灭吧,很不希望像郁大夫的生命有阴转阳的变化。

但是事情的变化并非依人的意志进行。柳留梅却没有忘却她的特殊恩师。

艾椿的女儿米校长暑假时参加了一次国内有关部门召开的中学校长座谈会,在这个会上,邂逅了柳留梅,米校长从签到簿上得知,柳留梅已经提升为校级领导,她为此而高兴,觉得像柳留梅这样优秀的年轻教师放到学校领导岗位上是合乎办学逻辑的。学校,不只是大学需要懂教育的并且是学有专长的人来管理,小学、中学同样如此。外行领导内行,至少在军队和学校行不通。

柳留梅在座谈会上做了发言,题目为《中学校长在教学中的位置》,阐述了校长无为而治的观点,不要过多的干预一线教师的教学,怎么完成一堂课的教学,不必强求雷同。教学效果如何,应由学生的满意度和考试来验证。

米校长的发言是《中学管理中的以人为本》,她从两个问题入手,一是领导要不要能不能去教师的家里?据说美国一位大公司的老总,从不到任何一位下级或员工的家里,为的是保持领导应有的公正。有些校长也效法这种做法。

米校长说,假如一位教师病了,作为一校之长,你去不去人家里看望?从以人为本观念出发,应该去,这并不影响校长管理的公正,领导公正与否,这杆秤在群众手上。国外往往将人的身份分为两种:职业人和个人。上班工作时是职业身份,下了班是个人。一国总理默克尔工作时是总理,下了班回到家,是家庭主妇,照样提篮小买,去超市买菜。我们国家无法分清两种身份,有位校长退休了,就是不愿去退休办娱乐室与民同乐,放不下校长架子,无法从职务中突围回到个人。

二是领导习惯不习惯听牢骚粗话?有位高三学生,反对每次考试排名,在黑板上写着:让排名见鬼去吧!我们没有处理这位学生,因为学生发表意见,在他的正当人权范围之内。我们吸取了反对意见中的合理部分,每次考试还排名,但只排前十名。美国哈伦法官有段着名的法庭意见:“一个人的粗话,却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抒情诗。在这个拥有众多人口和高度分化的社会,这不失为一剂良药。时常充斥着刺耳杂音的社会氛围,并不意味着软弱,它恰恰是力量的体现。”

米校长的发言获得热烈的掌声。

座谈会开了两天半,结束的时候与会者受到酒会招待,米校长同柳留梅在一个桌上,到这个时候,彼此都还是用职务身份接触。酒会结束,职务身份隐退,个人身份渐露。也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米校长邀请柳留梅去她的房间喝茶。

倒是柳留梅先触及谈话主题:“米校长,你父亲身体还好吧?”

“还好。”米校长很谨慎的回答。

“你的发言中,提到人有两种身份。也许先前我同你父亲的关系,大部分时间彼此都是以职务身份相处,他的职务是长辈是为人师长,我的职务是晚辈是弟子,没有一男人、女人的个人身份往来。艾老师一直严格要求我,要我进步。我一个农家孩子,能够成为一名大学生和教师,我是感激现在的体制,没有理由不认真工作。但实在说,我并没有在政治上有所求。后来同艾老师人分两地后,时常孤独,就一心多做工作。偶然的机会从政了,我的职务身份渐浓。现在是难以回到个人身份。”柳留梅叹了一口气。

米校长只是听。

“你的父亲,他当初极力鼓励我南下,看来目的是最终摆脱我。也许,我同你父亲从没有深入彼此的灵魂。当初,我既同情老师的孤独,也仰慕他的才华。年龄上的差距,使我生出恋父情结。因为有了那种感情,不可能有事后的冷静和理性。也曾闪过刹那间的逃离,过所谓正常的女人生活,但是珍惜是占主要的。等到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时候,回想过去,遗憾是有的,但不后悔!”

父亲要摆脱老少之恋,作为女儿,米校长惊佩柳留梅精确的内心剖析。至于自己的老父亲,他自从陷入老少恋中,常有一种罪感,觉得精神物质两方面多多亏欠了女弟子。

“米校长,我的话是带刺的,但却不是别人的的抒情诗。”柳留梅眼眶红了,“我也明白,这感情生活是不能固步自封,相爱也不必永远。不论怎样,我还是感激你父亲的,我虽没能走进他心的深处,但是我的心从来没有远离他,常为他祈祷。同恩师的感情从无悔意!他要是愿意来我这里散散心,我欢迎他来。我有了一套学校分给我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是居室生活上方便的多,不会像先前,你父亲来探望我的时候,没有两人安身的地方。”

“柳校长!”米校长轻轻地用职务称呼,当她从会议报名薄上获悉柳留梅的身份是副校长,已经不是校团委书记。米校长就预感到父亲的老少之恋的旅程可能到头。

“你的话我一定带给我爸,他一定为你现在的成就高兴。你虽没有成为我们的家庭成员,但我们都认为你是我们的不可少的朋友。我们都很尊敬你,我们家老乔一直记得他在你那里避难的事,要不,他那次的案件调查可能很狼狈。现在努力做一名好律师实在不容易。”

话别的时候,柳留梅把一个信封交给米校长。两个女人都主动的相拥而别。

米校长在动车上拿出柳留梅交给的信封,没有封口,便抽出里面一张纸,见上面写了四句诗:

心为青春能不动,

春光到否古吴门。

谁伴范公归隐去,

阿西水葬今何处。

柳留梅的诗透着悲凉,但是表明了一个人生观念:心为青春,绝无悔意,爱过,心动过,虽然过去,不等于消失。虽说是一种路过,但遭遇到的刻骨铭心的心路景点,决不会是一阵清风而过。

诗颇有伤感味,借传说中的西施和范蠡的悲剧爱情说事。看来,几乎所有刻骨铭心的感情,都无能善终,正如所有的革命都不能有初始的理想结局。

这个人啊,可叹可恨是动辄要心动,一直是控制不了的。心空如镜或心如止水的人已经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人了。

心为青春能不动?看来正是柳留梅的生活的写照。

内心善良内心生活丰富的人,就是好一个心动。心如止水者,行不远矣!

柳留梅的同事、好友小琴不幸患上肺癌,再一次牵动着柳留梅的神经。作为小琴婚姻的介绍人和小琴爱女的干娘,柳留梅的心能不惊憟?

对别人的伤痛毫无感觉的人,可不能太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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