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却尘

静默之中,室内油灯上灯芯爆破的声音都听得清楚,梁墨萧忽而一笑,“幼清那小子这几日时常来打搅你?”

琉璃摇头,“算不上打搅,”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眸光竟是出现片刻柔和,“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孩子?”梁墨萧玩味的咀嚼着这两个字,据他所知,云幼清应该比她还年长吧。

琉璃笑了笑,偏头看向屋外的夜色,转而对梁墨萧道,“夜色已深,萧王爷一路上辛苦,明日还需敷衍琼林宴,应当早做休息。”

梁墨萧听琉璃用了“敷衍”二字,挑了挑眉,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直言不讳,却也撩袍起身,对琉璃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琉璃坐在椅上,一路目送梁墨萧而去,却是有些不明白他连夜归来,连衣服都未换就急匆匆地来流觞阁所为何事。

琼林之宴,所有新科进士全数出席,大有南夜的名流志士尽皆在此之感,这宴会与大家小姐的靡靡之音不同,所到之处诗词歌赋,一片风流,恭维寒暄之音不绝于耳。

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最是得意的时候,一个个心比天高,又是一众才子聚首,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谁也不遑多让,推杯转盏,无比热闹。

杜逾明自然是坐在最显眼之处,一身绯红罗圆领袍衬得他本无特色的脸庞红润了几分,腰上系一根素银带,头戴一顶梁冠,无甚表情的时候也颇具气势。

不一会儿,内侍尖利的声音响起,“皇上到——”

梁承一身蟒绣滚金边龙袍出现在了苑内,身后跟着一众身着尊贵锦衣的皇子们,梁墨萧自然也在其列,稍微仔细去瞧,隐约可看出他的面色已没有那么暗淡。

自然,苑中所有的人免不了一顿跪拜,浩浩荡荡的,乌压压跪了一片。

梁承眼中掠过一丝快意,这种所有人都需跪拜在他跟前的快意,只有做了帝君之后才能感受到,睨视着前方,“都平身吧。”且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宴席。

梁墨萧坐在宴席上,忽的想起昨夜琉璃所说的“敷衍”,到了这宴会中竟真是如此。

“墨萧,上次回来都没有聚一聚你就又跑了出去,留我一人在这盛安好生无趣。”梁北夙用扇柄敲了敲他。

梁北夙的母妃与梁墨萧的母后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所以这两人从幼年起就交好,即使是在席间交谈,也并不会有人起疑。即使是梁承一向不喜梁北夙与梁墨萧走得太近,却也奈何梁北夙根本不将他的话放入耳中。

“改日。”梁墨萧不欲与他多言,他不怎么喜欢这样的宴会。

梁北夙拇指轻捻,打开手中的折扇慢条斯理地扇着,盯了梁墨萧半晌,笑声“哧哧”地凑了过去,故作神秘地说道,“你好像好看了几分。”随即眼中便露出一种“我懂得”的神情,若非配上他那张俊秀儒雅的面庞,还真有几分猥琐的意味。

梁墨萧平静地夹着桌前的小菜,慢悠悠的样子,无视身旁的梁北夙,坐等着琼林宴的结束。

扮猪吃老虎,伪装了十年,突然觉得装的有些累了,竟是有些羡慕某人的直来直去。

“我说你见个面就不能换个地方吗,老是选在这个集市前头的酒楼,吵……”梁北夙进屋后率先关上屋门,这是他与梁墨萧一起养成的习惯,一回头,一张翩若惊鸿的脸率先映入眼帘,惊得他话语一滞,“这这,这是谁啊?”连忙跳到梁墨萧身边,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胳膊。

琉璃端起手中的茶盏,用茶盖轻轻抹开面上的茶叶,微抿了一口放下,并未因来人夸张的举动而有半分影响,就是飞快地觑了梁墨萧,眼中似乎隐隐含着一丝道不明的含意,这一眼太快,来不及辨别。

“梁北夙。”梁墨萧这声稀疏平常的叫唤,却让来人听出了警告的意味。

梁北夙讪讪地收回了手,极为优雅地坐了下来,合起的折扇在手心敲了敲,徐徐道,“话说墨萧你的容貌我已是挑不出刺了,怎么这世间还有长相如此,如此妖孽的少年?”又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了梁墨萧一句,声音自认为压得极低,“真的是男的吗?”

梁墨萧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声音里难得带着些郑重,“这位是柳离柳公子。”

梁北夙拿着折扇的手一顿,倏地站起身来,一把拉过梁墨萧的手臂,脸上神色不定,轻声问道,“你说的不会是第一公子柳离吧?”

梁墨萧静静地点了点头,望了他一眼,眼中似乎在说“你能不能别给我丢人。”

“柳公子,失敬失敬。”梁北夙忙拿起桌上的茶盏,似有以茶代酒之意,朝着琉璃举了举。

琉璃拨弄了下茶盅的茶盖,不甚在意地说道,“夙王爷请坐。”

梁北夙一脸灿烂地笑转向梁墨萧,发自内心地高兴道,“好小子,找了个这么靠谱的帮手。”

琉璃眸色平静地看着这二人,忽然发现,梁墨萧自身虽沉静淡漠,身旁之人竟各个笑容明亮而灿烂,大约心还是向阳而温暖的罢。

注意到琉璃的视线,梁墨萧缓缓望了过去,却看到她如红梅般怒放的双唇勾出半月形的弧度,朝着他绽然而笑,温柔如流水,美得令人心惊。

这样发自内心的笑意,一时令得梁墨萧怔住,与她相识以来,多数时候她都是淡而温和的,却非温柔,那种温和是带着疏离与淡漠的,性子淡得似水一般,偶尔也会笑,那种笑不达眼底,清清冷冷的。如此时这般发自内心的笑意,好似是第一次见,竟如此噬心惊颤。

梁北夙看着呆怔的梁墨萧,顺着他的视线朝琉璃看去,只看到她端起茶盏的样子,一时怪异地看回梁墨萧,抬起脚轻轻踹了他一脚,“看什么呢?”

梁墨萧很快就恢复了沉静的神色,沉着脸似有些不快竟被梁北夙看去他失神的样子,轻咳了两声,说起了正事,“今日,一来是让你与柳公子照个面,日后若我不在,你有事便去寻柳公子。”

琉璃淡淡道,“哦?不是请我来混吃混喝的吗,怎么竟有事便来寻我?”

“公子自请物尽其用,我怎敢不从。”梁墨萧从善如流地答道。

琉璃微微一笑,不语。

梁北夙来回看了两人一眼,轻轻啜了口茶,“好,那二呢?”

梁墨萧渐渐收起了笑意,眸色突转幽深,“二是想同你说,我此去兴城的事。”

“兴城?你这次不是去西宁城陪皇祖母的吗?”语毕,明白过来这显然是个托词,“发生了什么很重大的事吗?你平时可不大会与我说这些。”

“嗯,”梁墨萧微微颔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我见到我皇兄了。”

梁北夙刚刚捧起准备饮用的茶盅“咣当”一声掉在了圆桌之上,不顾茶水顺着桌沿而下,润湿了他的衣袍,侧过头,声音不自觉带了丝喑哑,“你说什么?”

琉璃默了默,从他自兴城回来后,她就没有问过兴城的事,她并不感兴趣是其一,还有就是她觉得这些事他能处理好,无需她插手是其二,不成想,今日竟在此听见。

梁墨萧看着自己拿着茶盅的手,没有重复,继续往下说道,“他现在可不是你的墨苏哥了,如今他唤作白却尘。”

“什么意思?”梁北夙眼神滑动,不解地问道。

“他在冬荣谷,白字辈,名唤却尘,已经认不得我了。”梁墨萧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说话时语调平顺,已经看不出那日惊骇的神色。

听到“冬荣谷”三字时,琉璃眸中一顿,很快消散了开去。

梁北夙表情怔忡,喃喃道,“什么叫认不得?”

“我去了一趟冬荣谷,见到了当年偶然救下皇兄的谷主,他说皇兄因受到重大创伤掩藏起了曾经那一部分记忆,除非再次受到刺激,不然应该不容易回忆起,而且他认为还是不要刻意去医治为好,况且,皇兄的一双腿已经完全废了。”

这一番话说的平静却带着一种无法掩藏的凄楚,梁北夙呆呆地看着他,他说的这么轻松,可冬荣谷是什么地方,此行一定十分艰险,又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而去,他一概不提,突然觉得心中一阵阵难忍的悲痛袭来,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一定没有去相认吧!”

梁墨萧淡淡地一笑,点了点头,“途中,还截住了一批想要暗杀皇兄的人,各个皆是高手,武功路数无疑出自内廷,”不由冷笑道,“只好让他们有来无回。”

梁北夙捏着手中的折扇,竟一时将折扇掰成了两截,面色雪白,目光却十分冷静,“内廷,还能有谁,除了那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屠夫。”话语中不自觉染上一抹阴狠,闭了闭双眸,那个人最擅长赶尽杀绝了,当年对他的母妃也是这样。

梁北夙的母亲曾是梁承还是王爷时的侧妃,只因她是先后钟宜萱的胞妹,梁承恐留在身边多有变数,便秘密处死了,随即寻了个“思姐过甚,郁结于心,难以化解而离世追随先后而去”的借口,却未防被梁北夙亲眼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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