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惆怅起来山月斜(1)
只要绍王还把持着卫清的大门,即便有了假皇帝坐上宝座,他也一样能把他轻松斩杀。
一切都发生在他的鼓掌之中,一切依旧有条不紊。
这卫清绍王虽有宏图大志,但却忍不过丧子之痛,俞清消息传来的一刻,王妃一病不起,奄奄一息。他这一生戎马,临到了头报应源源不断而来,一连串的打击中让他禁受不住,一夜白发,竟像是老了二十岁……
随着太子亲征的消息传来,那一点不臣之心烟消云散,他没有再秘策什么,因为他等待着圣裁的心比谁都急迫。俞清之死事到如今必须要有个交代,即便他已心知,这是假皇帝用来挑拨离间的计谋,但是人在天子脚下丧了命,他这个当父亲的,竟想恨都不知去恨谁好了。
身席甲胄的昭衍持剑下马,站在遥远的天际。残烈的夕阳之中,猎猎的风扬起血红的披风,他只立于千军万马面前,自有一种沉静睿智,金刀铁马,虽未久经战场,却仍英勇威严,目光所及之处,恍若燃起边境的火把,一一燃烧殆尽。
老绍王被侍婢从软轿中扶出,蹒跚走近,“噗通”一声跪在昭衍面前,鼻子一吸,涕泪纵横:“老臣给太子殿下磕头请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伏在地上,重重地抽泣,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连他背后昂首伫立,久经风霜的卫清城郭,也跟着他颤抖……
“绍王身患重病,不必多礼。”他上前将老者慢慢扶起,绍王拿了帕子揩泪:“老臣日夜盼,总算把殿下盼了来,老臣有罪,一己之身尚不得治,连卫清都险些拱手让人……殿下……只是老臣心有一事,不甘心……不甘心呐!”
昭衍惋叹:“俞清之事,本宫知道后悔不晚矣,愿一己之身铲除叛乱之党,还俞清,还绍王一个交代。”
一己之身的交代……老绍王万万没有想到,冷清冷意的陛下竟有如此仁爱的储君,他没有因为俞清是质子之身而忘之不提,他亲征,冒着生死危险,图的是一个交代。
老绍王哭得更加伤心委屈,屈着双腿又欲跪下,昭衍稳稳搀着他,一步一步将他送上软轿:“于本宫而言,天下事即是家事,所做皆为应该,不需绍王屈尊谢拜,绍王只需将卫清之事事无巨细地禀告,就是帮了大忙。”
太子携镇国将军李奕与朵甘族长卫清行宫,一张三尺高,九尺宽的羊皮地图展于墙上,昭衍拿着炭笔标注:“卫清分为清河谷地一片,虚无山一片,以及卫清城中一带,叛军的铁甲兵于一个月前占领清河谷地,前方就是保护卫清城的虚无山,但据前方探子来报,铁甲骑兵正日夜兼程对抗虚无山上,冒灵率领的三万大军,情况并不是很好……”
他在耀耀烛火下蹙眉深思,一手点着桌角:“李奕。”
“臣在。”李奕单膝跪地,目光如炬。
“你的精兵中有四万是善于水战的健儿,路近水险,你的副将带着三万水军从清河直驱长如清河谷地,剩下一万余人于清河河沙地扎营,以为不备之需。”
“是!”
他站起身,围着桌子一步一步地走,边走边思考:“李奕,你与朵甘族长及其亲卫随本宫五万军马,直攻虚无山,援助冒灵的卫清战将。叛军的骑兵不过两万,消灭这精甲,便是扼住其咽喉,待取胜攻入清河谷地,李奕你三万伏军一攻而起,由两面包抄夹击,争取七日之内,一举歼灭。”
“只是……殿下……叛党之精锐全压在虚无山,而殿下身边强军不多……”
昭衍用手一指朵甘族长:“卫清叛党皆为朵甘族人,若是单以刀枪取胜,定要血流无数,族长便是这战役最重要的说客,如能不损一兵一将地游说卫清叛党,并归于玖昭,必是玖昭之幸事。”
朵甘族长俯首作揖:“殿下目及长远,是朵甘族之大幸。”
而李奕恍然大悟,惊诧不已,不觉对这年轻的储君刮目相看。
昭衍侧身走回书案之后,随手翻开兵书,皱眉思考了一瞬后,嘱咐道:“据前线冒灵将军的消息,叛军营地分为阵前兵、大本营与后勤,前阵精锐较多不可小觑,后勤也不能完全掉以轻心。”
李奕一抱拳:“殿下,冒灵暂时还未传回更多消息,接下来怎么办?”
昭衍搓搓手,往前走了两步:“本宫只怕他是个自负的,除了依靠冒灵的一些消息,我们还需自助。”
“是!”
待昭衍处理完军机要事,回到寝宫时,月亮正高悬于夜空,天空高远辽阔,星子零星,孤寂寒冷之感顿生。
他屏退下人,慢慢踱步到廊下,正巧看见一株野枣树枝繁叶茂地张扬在冷涩的风中,秦羽蹊正坐在阴影里,一双手露在月光泻下的明亮中,上下飞舞着打络子。那红绳映着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指,精致又灵巧。
他默默地站在远处不去打扰,看她在阴影之中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笑。
昭衍握紧了拳头,他转身到墙边,也坐在廊子上,头靠着墙面,慢慢闭上眼睛,疲累袭来,他的心则一点一点沉入永寂的黑暗中。
中秋之夜,她就在他的手边消失的无影无踪,让他抓破脑袋寻觅无果,当拜月的礼花在头顶沸腾炸开的一瞬,他站在祭台边上,看到有个熟悉的影子,只是那影子身边已经站了让她歆慕的人,所以他转头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心如刀绞,直到芳翘寻一圈无果,他才稍稍安慰自己,方才,真的是看错了。
她回来的时候,眼含春波,脸颊烧的通红,诹瞎话都显得心不在焉。
是不是该抢回来?要是下定了决心,也便不会如此伤痛了。他堂堂玖昭太子,对自己喜欢的女子毫无抵抗力,他只要她的陪伴和快乐,如果抢了过来,她还会对自己笑吗?
昭衍在坚硬的墙面上靠的肩膀痛脖子也痛,一偏头,那里打络子的人早已不见,待他回了屋子,才看见秦羽蹊一如往常地在屏风后打坐休憩,秀气的眉宇间藏匿着一丝柔情,他发现了,而她可能还不知晓。
昭衍打了个哈欠,翻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点将上战场,等秦羽蹊处理好寝宫的一切事宜后,太子的军队已走了大半日,她拿出络子坐在枣树地上晒太阳,芳翘与喜田从远处走了过来,见到她行礼问安:“姑姑吉祥。”
她招手让他们坐到身边:“殿下出征的几日,行宫一切如旧,以前洒扫这里的宫人大多是朵甘族的百姓,喜田你不如芳翘了解,管好自己的手下,莫不要跟人起了冲突才是。”
喜田笑嘻嘻地应下来,却看见她拿着络子:“姑姑这是作甚?”
她举手让他看了眼:“无聊编着玩的。”
“奴才能不能厚着脸皮向姑姑讨一个?”他指指自己的衣袍腰带:“就挂这儿,红红火火的,特别有喜气儿。”
她笑着答应:“你想要个什么样子的?”
秦羽蹊又看向芳翘:“也给姑娘编一个玩?”
芳翘木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姑姑编了这些都是送人的?有没有殿下的一份?”
秦羽蹊手一顿,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的尴尬,她干笑了两声,偏过头去:“都是下人玩的玩意儿,扰了殿下就不好了。”
喜田摇摇头:“怎么会,殿下出征总共带了咱们三个,平日打趣玩闹,开开心心的,也就指着咱们仨了,要是姑姑编一个繁杂的,等殿下凯旋归来,就是挂在帐子上,也好看呐!”
秦羽蹊只好答应,佯装笑意:“要是殿下怪罪下来,我一定把你这个猴崽子供出来!”
“没有的事儿,姑姑最疼喜田了,所以等姑姑讨赏的时候,也别忘了奴才!”说罢,他呷呷眼,一蹦三跳了跑了去。
秦羽蹊放下手中的络子,冲着芳翘长叹一口气:“你一定要如此咄咄逼人吗?”
芳翘利落地跪在她面前:“奴婢莽撞,冲撞了姑姑,请姑姑责罚。”
秦羽蹊头疼不止:“你既然知道了我的事,就应该明白,我……”她十分懊恼,干脆站起身:“就算是殿下对我有意,我又该如何?李良娣是我的主子,抢了主子的人,我就是有十个殿下庇护着,也免不得了受些苦累,我是没有什么,好了得盛宠,好不了就独住一处等待终老,可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所以……我不会对殿下有丝毫非分之想。”
芳翘无动于衷,秦羽蹊焦躁地围着她兜圈子:“你尚且知道忠心护主,难道我就不该忠心护主吗?当李良娣身边最大的一条白眼狼,我何德何能!”
芳翘泄了气,瘫坐到地上:“奴婢没有为姑姑着想,只一心不愿看到殿下疲累,奴婢是个直肠子,看不惯汉人的弯弯绕绕,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只知道殿下守着姑姑守得苦……”
“芳翘,感情不是别人一言一语就可以建立的,我从前疏忽了殿下的感情,是我这个当奴才的过错,有你这一番话,我日后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再跟殿下亲近了。”
“姑姑……”
她双手叉腰,对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今日这事我们说清楚了,就翻过不提,但你这规矩必须要立一立,你是殿下惯出来的,我不便管教,只是从今往后,你若再在言语上对殿下、对掌事不恭不敬,我一定要好好惩戒你!”
秦羽蹊转头扬长而去,芳翘如霜打的茄子一般,颓然地跪坐在地上,半天都没有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