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惆怅起来山月斜(2)
整整三天没有前线的消息,直到第四天早起,喜田带了消息一路跑着到秦羽蹊面前:“天大的好消息!殿下英勇机智,一举歼灭虚无山叛军精骑,入驻清河谷地,两军正要交锋,谁知突然从清河冲出三万我方伏兵,现在两军对弈,胜利在望!”
她手中的络子掉了一地,猛然站起,心中激动不已,折身回了屋子,在佛龛前上了香,在蒲团上叩拜又叩拜。
“天佑我朝,庇佑殿下,一定要胜利而归!”
待他胜利而归,她便能将妤儿所发现的一切告诉他,俞清之事,就要处理的七七八八了,那样一个绝代芳华,柔如春水的男子,总算可以魂归一处了。
在她坐在枣树下打第四个络子的时候,喜田再次带来前线的消息,他低着头脚步匆匆地走到她身边,秦羽蹊心中不甚安宁,便丢下手中的东西,让喜田进屋喝茶,正巧芳翘从浣衣处回来,三个人便聚在屋子里听消息,秦羽蹊心中忐忑,倒水的手便有些抖,喜田接过壶,斟满水后稳稳地放在一边。
芳翘忍不住了,便问道:“前阵子都猴急猴急地来,今天怎么了?”
喜田吞咽了一口唾沫,小心地瞄着两位:“消息不好,又是偷听来的,外面几个驻守卫清的军士说,殿下在前方受了些磨难,本来好好地要攻入大营,却被营帐后埋伏好的斧头兵袭了个措手不及,冒灵将军也是个糊涂的,扎营在虚无山那些时日,连对方军营中有多少兵种多少暗卫、死士都搞不清楚,让殿下白白受了一斧子……”
秦羽蹊心中惊恐,心脏嘣嘣地跳个不停,她六神无主地站起来围着桌子绕圈圈,然后一拍桌子:“若是照你这么说,殿下伤无大碍,回来惩戒冒灵将军失职之罪便可,关键是若攻入大营,那胜利在望了,殿下不日便将回行宫……”
她说罢,芳翘抿着嘴忽地往门外疾步走去,秦羽蹊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袖子:“你要干什么!”
“我是殿下的近侍,殿下也许……也许需要我!”她一手摆开秦羽蹊,却被喜田一伸胳膊拦在门口:“姑娘!怒火攻心之时,做出的决定大多不对!殿下既然吩咐你在这里守着必然有他的用意N苦违逆!”
秦羽蹊从旁说道:“没有确切的消息,就在这里慌乱了神,还指望你上战场保护殿下?你只会扯后腿罢了!”
喜田一愣,看芳翘顿时红了眼,他嗫嗫嚅嚅地说道:“姑姑的话略重了些……”
“话虽重,理却还是那个理,你不是军士,也并非能臣猛将,去了战场能干些什么?”秦羽蹊折身往屋里走:“这行宫关不住想飞的鸟,你要走要留随你。前方战事吃紧,后方却不能安宁,等你走了,我就亲自写信向上头请罪。”
喜田觉得秦羽蹊果然是有远见有卓识的淡定女子,他拿出自己的帕子塞进芳翘手里:“姑姑说得有理,姑娘担心殿下是忠心可鉴,但姑姑管理后廷也是职责所在,姑娘跟着殿下四处奔走,身份尊贵,咱们等闲的人管不了,连姑姑也对姑娘好言相劝,姑娘还不能体会这一厢的苦心吗?”
芳翘像只被昭衍养大的金丝雀,关在笼子里的时候乖巧又怡然自得,但只要昭衍不在身边了,她就愈发慌神无主,若是昭衍出了什么危险,她就是折断了羽翼也要将他寻回来,可怜她这一片苦心……
秦羽蹊回佛龛前认真祷告,手中的一串珠子浸染了手心的汗水,湿湿滑滑,难以转动,她焦急地放到一边,颓然地坐下。
殿下……殿下……她抱着腿,靠在墙上,冰冷的墙面尚且能还人一丝清醒。她想起了他们初遇时的情景,她那时是李良娣宫里的洒扫宫女,拿着扫把在墙角打瞌睡,那日子是她算好的,时辰也很对,管教姑姑正在寝宫给良娣打扇子,没空离她,而素日爱挑刺的大宫女正凑在一起摸雀拍,昭衍大咧咧地走到阳光下,眯着眼看着她,冷声道:“屋子里睡去。”
她一个机灵醒了,臊的小脸通红,连忙行了磕头礼。虽然被殿下宽恕了罪责,但还是被太监总管常海罚了禁闭,足足在柴房饿了两日,若非第三日,她私下用羊脂玉镯子贿赂了常海,只怕她再也难出来了。
那时她畏惧殿下畏惧的紧,怎知如今变成了这幅样子,芳翘说的,她一点也不相信,太子独宠李良娣,送珍宝送海味,他若是喜欢她,怎会不动声色?
叛乱之事并没有她们初初想的那么简单,身处玖昭难以管辖之地的蛮民,难以彻底攻打,不要命的居多,朵甘族长虽然亲自现身,却被吃了闭门羹,不服管教的朵甘族人,就像草原高空中的鹰,残忍而暴力,朵甘族长被气得颤颤巍巍退回幕后,一场硬仗在所难免,李奕率军直取大营,昭衍领着精骑迅速包抄,孤零零的大营就像是瓮中之鳖,谁知突然冲出一群斧头兵,大多都是老百姓,他们饿的皮包骨头,见人就杀,残忍之至,李奕一时慌了神,知道没有命令轻易不能动,昭衍按兵布阵之后接应李奕,本应用游说之法,却被朵甘族长告知,这批蛮民已不能再留,必须被杀光……
这些所谓的百姓,被强权者强行关入密闭的山洞之中,每日只喝盐水,食洞中的虫子老鼠,加之被巫师洗脑,渐渐失去作为人的意识,待强权者征用之时,换上素衣素服,手拿斧头,见人便砍,生饮热血,最终与敌人玉石俱焚。
这样的活死人大多面目狰狞,呲牙咧嘴,状如野兽。
昭衍万万没想到他还能遇到如此残忍的手段,身心撼动,李奕第一个冲上去绞杀,昭衍驾马立在荒野中,他蹙眉冷然,神色凄厉,举起的长剑冷光在阳光中咄咄逼人。
李奕大喊:“殿下!胜利便在眼前了!”
他举起长剑,一指前方,冷厉的眸子中终于升起狠绝的神色:“众军听令!剿灭叛军大营残余!”
激烈的厮杀之中,惨叫声不绝于耳,逃跑的假皇帝在清河谷地被伏军打个措手不及,副将直取其项上人头,剩余叛军慌做鸟兽散,统统被上枷锁俘虏。
昭衍却在大营前为护李奕生生挨了一斧子,右臂的血喷涌而出,被撕裂的皮肉先是一冷,然后骤然疼痛,他咬牙忍下,用手紧紧捂住,身边的李奕从震惊中回过神,目龇俱裂,振臂高呼了一声:“殿下!”凄厉哀伤又充满悔意,李奕速速了解面前的怪物,一夹马腹跑到昭衍面前查看伤口,昭衍的伤口深及机理,疼痛难忍,他已惨白了脸,却还在宽慰身边的人。李奕自责又感动,红了眼请罪,昭衍冲他弯了弯嘴角,并没有放在心上:“将军是军队的主心骨,伤不得动不得,别管本宫了,快去解决余孽!”
李奕一时如吃了定心丸,鲜血直冲命门,恭恭敬敬地朝着昭衍深深一揖,高吼一声“杀!”后,冲入叛军之中,刀光剑影间,十几个人已被鲜血淋漓地刺杀在地。
昭衍被几个军士围在圈里,他撕开衣角简单地绑住伤处,长剑一挥又继续厮杀起来。
清河圆日,影影绰绰,军士血洒疆场,马革裹尸还,泣血的天空仿佛流泪的妇人,凄凄惨惨戚戚,激烈的兵器杀伐之声蒙住了天地,徒留丝丝喘息。
秦羽蹊的担忧已经从焦乱烦躁演变为夜不能寐,她不断告诉自己没有消息即是好消息,然后在这种信念里平淡地安排下人、宫女有条不紊地做事。她晚上依旧歇在昭衍的寝宫,仿佛那样心中就有了主心骨,就会有短暂的安宁。但当生命中那个不可或缺的人遇到危险的时候,她无法弃之不顾。
昭衍于她,如今已不单单是殿下了。
她带着这种琢磨不透的莫名情愫,一日日地等待胜利的消息。
太子殿下的征程由乙未年八月十五之后的第三日起始,至乙未年九月十九日结束,班师回朝,一个月有余。
北方的天气带着皲裂土地般的萧瑟感,农历的九月,寒冷交加,屋子里烧起了炭火盆子,秦羽蹊坐在床榻上,穿着一件桃红撒花袄,用手把玩着帐顶上的流苏,心却不知飞去了哪里。芳翘进屋请安,顺便带了几个花样子给秦羽蹊画着玩。
喜田喜气冲冲、兴致盎然地跑进来,报告太子的行程,比划着:“已经过了秋平岭,再有三十里就到啦!”
他跑出去又跑回来:“得了得了!进了城,走过静宁门嘞!卫清百姓带着老绍王一家子都守在门口恭迎呢!那场面啧啧啧……甭提多高兴了!”
芳翘带着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半趴在桌子上玩络子,秦羽蹊一个机灵蹦起来,去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形象,然后咧着嘴出去安排了。
日过三竿,昭衍才从行宫大门而入,他穿着磨砺的不再光芒四耀的甲胄,脸上带着风霜,却难得的在书生气上平添几分英勇无畏,李奕的马跟在其后,紧紧相随,昭衍下马的一瞬,李奕也利落地下马搀扶,昭衍虚弱地笑了笑,用手捂住了胳膊,疼痛与晕眩一起爆发,他真的是忍不住了。
秦羽蹊从侧门小跑而来,看到的正是昭衍虚弱的样子,她心中一阵刺痛,然后招呼人上去搀扶。而将军李奕,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大爷们,此时谨慎的跟只小绵羊似的,对昭衍是俯首称臣的佩服敬畏:“殿下为了臣牺牲玉体,臣就是死个百十来次也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