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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滇西北群山叠嶂,地理复杂。山有千尺高,地无三里平。随着地表的起伏,越往前去山势越高。丽江地区就处在这么一个地势高峻,气候严寒的山岭之间。纳西、傈僳、普米等少数民族千百年来在此生存。这里地处偏僻,交通隔绝,离天国近,距人间远,为云贵高原最贫困地区之一。解放几十年来,才发生了彻底的变化,改变了过去刀耕火种,人兽同居,靠天吃饭,披麻成衣的落后习俗,各方面有了天翻地覆的发展。

尤振雄以前到过丽江几次,无非进来卸货装车,加油充气。从没注意城市的扩大,农村的繁华,行人的神态,服装的样价。如果记者采访对此地的第一印象,他也许不会点数现实的景观,而是回忆学生时代看过的那本《云南少数民族民间故事选》。人类总是追求美好和幸福的,越贫穷则越渴望得到改善。丽江地区的民间文学相当出色,千姿百态的传说,稀奇古怪的神话,寄托了先民们对新生活的强烈向往,记录了人们与大自然的不死拼搏。虽然有些粗俗离奇,却让人很难忘掉。

进入丽江区域,首先见到的是万年不变,挺拔峻峭的玉龙雪山。据传为高仙所居,顶峰终年积雪,世人恭敬仰慕,信徒虔诚供奉。附近给人的直接感觉就是寒冷,与相距百里的大理相比,温差约降低十度。一望见天边处俯卧延绵,银装素裹的长龙,立即感到气短血凉,不由人不肃然庄重。为这一趟,尤振雄专门带了件毛领棉大衣。只因为这家伙太笨重,开车时一般就冷落在一旁。

山山相连,无分东西的盘山路在眼前没有止境的延长。在这样环境跑车的驾驶员,从早到晚,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满目闪现的,除了走不完的路,就只有道边那数不尽的树。如果开车人不随身带个袖珍半导体收音机,有可能整天听不到世人的声音。虽然汽车操作规程规定:车辆启动后,驾驶员必须全神贯注,不得三心二意,左顾右盼。但这些单车孤影跑惯的人,在保证安全的基础上,听几段喜欢的音乐,及时的新闻,都是允许的。

尤振雄转了个大弯,车头渐渐抬起。缓慢的车速化解了刚才稍微紧张的情绪,他长舒了口气,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两点钟。这时段开慢车很容易瞌睡,他伸手把丢在旁边的半导体打开。手收回的时候,碰着大衣,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又见着那个手提式保温饭盒,不禁想起出车前与金山嫂的一段冲突——

昨天,尤振雄派了一车丽江的货物。下午装好了车,把一切都收拾好,到下班后才回家。刚进小院的大门,就看见金山嫂大抱着双臂,斜靠在自家门旁。若是金山哥在家,她肯定在屋里忙锅台灶前的事物,这会儿怎么象个大闲人,腰上也没围腰。因为前天没应约参加舞会,尤振雄不敢见她,一见此景,赶快把低着的头垂得更低,假装没看见。然而一切都是无效的。不等他溜进门去,那边已经传来一声低沉却又不可抗拒的声音:“站住。”于是双脚不由自主的停下,象个木偶似的立定站稳,头还是不敢转动。

“过来。”紧接着又一声命令。他顿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抬头面对威严的女人,见她已把两手叉在腰上,那付气势,简直就象孙二娘。突然他头脑中闪过一个无关之念:从前想象的母夜叉的形象只有凶狠粗暴,没想过也曾有好看的容颜。

金山嫂走到跟前,手指在他头上肩上指指点点的不住声骂道:“好你个卷毛熊呀,可把我整惨了。为什么失约,老实交代,叫我们白等了半天。要是有别的急事,先告一声,都好商量嘛。你不是常常自诩最能说话算数吗,头回就黄了,叫人怎么看?还想不想有第二回?”

“我,我,事先就没答应。怪你•;•;•;•;•;•;”尤振雄语无伦次的解释。

“你呀,你呀。”金山嫂责备着,伸手把他拉进自家门里,换了另一种语气问道:“告诉我,是不是早有对象了?你妈说找什么市长家的李姑娘去了。说实话,真有了,我省得做这不讨好的媒人,搞来搞去,介绍了个第三者。”

“哎,没有,八字还没撇呢,说不清。”光一个就弄得心无城府,哪还能受得了两个。

“哪有说不清的。你给个话,有心那一边,趁着刚开始早点了断。大家都不为难。当时我问你,你偏嘴硬不承认。看,惹出事来了吧。”

对于金山嫂的热情,他不好意思一口回绝,而且白丽仙也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他没勇气把话说死:“都是朋友,先别谈那些,看事态的发展,顺其自然走势,再说吧。”尤振雄不能总纠缠在这个叫人哆嗦的话题上,四下望了望,尽快转移目标。“啊,金山哥呢?他有些货要带去丽江,我正好装了那边的车,明天走,顺道搭上吧。”

“他呀,还等你?”金山嫂忿忿不平地说道:“早走啦。那边来个电报,催赶紧些。他二话没说,自家提了货,搭上客车就走了。”

“那,你,要带点啥给他吗?”

“啥也不带,省得干扰了人家的兴致。光棍过年,气死神仙。让他快活去吧。”说完了气话,她又实事求是的考虑了一番。“你说得太急,什么也没准备,容我盘算盘算。要不你明早过来一趟,带点吃物。听说那边挺贫寒,连青菜也缺。说好了,别又让我白忙活。”

今天早上,尤振雄过去金家,金山嫂果真拿出了个手提饭盒交给他。原来,昨晚她买下了隔壁王家的大肥鸡,连夜烫杀,做成老公最爱吃的盐焖鸡。

从她嘴里还得知,过两天就是金山哥三十岁生日。圣人云:三十而立。金山哥真行,不愧为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在而立之年就奠定了事业的基石。过几年自己也就三十了,能不能达到“立”的标准呢?

车子一颠动,打断了满脑的思绪。开始下坡了,他立即驱散所有杂念,紧盯着前方。

进得丽江城来,在总站停车场把车停好。下车就向守车场的老工人打听要找的人。

老工人约五十岁,看架势耳不聋,眼不花,神不衰,声不哑。见有车进站,快步来到旁边,一点不拖拉。安排好车位,指挥着倒车,一看就知道准是个老驾驶员,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找苏立昆?不难,上班进车间,下班回宿舍。要是没人影,八成在厕所。”

按老师傅的指点进入车间,尤振雄望了望,别说丽江总站比下关总站在规模上小一个档次,可车间摆布却不差分寸。这么大的车间,去哪儿找呢。他随便走到近旁的车位,对埋头工作的工人问道:“老师傅,请问,你可认识•;•;•;•;•;•;哎呀,真是你呀。”

那人才回过半个头,尤振雄已认出正是寻找的人。顿时惊喜万分,抢上一步拉住舅舅沾满油污的手,使劲的摇着。“我到昆明,问了几十个人也没下落。想不到在这里,一走就到跟前。”此时也不难体会红梅见到自己时欢悦的表情了。

舅舅也很高兴,随口问了几件事情。当知道侄儿是特意来看望他的,说道:“好哇,今天就不走了。我们好久没说话了。”他用毛巾擦了擦手,从裤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先去我的房间休息休息。等我忙完这阵,很快就回来。”

接过钥匙后,照舅舅指示的方向走去。这里厂区不大,住宿区就在附近,象十年前昆明总站那般格局。转了几个弯,就分辨出要找的小楼房了。走进去,数着门户摸到门前,一把一把换着钥匙,试着将门打开。

房间很小,寥寥几样如此过活的用具摆放在各处。由于缺少大件的家具,屋里不象常见的单身汉宿舍那样凌乱。小件物品按部就班排列有序,锅碗瓢盆各司其位条理不紊。房内有两个单人床,一个做睡觉用,一个堆放些杂物。床边有一张小桌子,是学校退役的那种学生课桌,连抽屉都没有。桌上的台灯倒是挺新的。

床上的摆设最能反映本人的生活习性和精神面貌。若思想颓废,前途渺茫,床上即被散不叠,书撒不收,一付猪窝模样。看舅舅床上,厚实的被子,磨光的毛毯,一件件叠得棱角分明,整整齐齐,排放得有板有眼。可以想象这些都是劳教所的学习成果。也从一个角度表现了他对生活的观点并没有沮丧和失望,而且还有些乐观向上,这是令人高兴的。

“咣,咣。”突然有人打门,把他吓了一跳。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会是什么人呢。他相信舅舅绝不会这样敲门的。在犹豫的几分钟,打门声又接连传出,大有不开就砸的气势。

即使劫匪上门也得开了。尤振雄心情恍惚的将门打开。迎面闯进一个大汉,猛的扑上前来,把人搂抱得严严实实。“啊呀。大哥呀,想得我好苦哇。”

一番空前紧张的重逢闹剧过后,尤振雄才认出,来者是潘良杰。

“好难得呀,到了丽江,怎么也不去找我?走,上玉龙饭庄去,我作东。”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老舅告的。”见朋友疑惑,又加几句解释。“丽江只是个小县城,东边放个屁,西边也听得见。苏师傅一来,全站都有耳闻。我得知他是你舅后,也这么称呼,他还强词夺理地理论了一番。后来两边各退半步,取折中解决方法,叫老舅。正好‘老舅’同‘老九’又相差不远,听我开了头,别的人也跟着叫,现在成了他在本地的尊称了。”

“好一个老九。哈哈。”

“上月我跑了趟下关,有心一会,可惜没碰上。说你去昆明开会了。真不简单呀,大哥,鲜花终非野草之色也。”

“别乱说。半实半虚,半哄半抬,都是他们弄出来的。”

“不用谦虚,我有数。向前看你的前途还更加远大。现在缺的是天时,过上三两年,全总开大会,云南省的代表肯定也是你的。信不信,不信打赌。”

“又没谱了。再胡说我可就不跟你去了。还记得上回的教训吗?”

“教训?当然记得,而且相当深刻,前思后想我又觉得挺值的。若有再次,不惜血本亦求圆满。”

说笑了一阵,尤振雄想起一事,问道:“下关来个技术员,搞化油器的,认识吗?”

“金师呀,认识认识,我们还是好朋友呢。他把我列为这边试点的第一人。这家伙确实有几把刷子,跟他学了不少知识。”

“带我找找去。他媳妇拿来只鸡,给他送过去我就完成任务了。”

潘良杰领尤振雄转了出来。在大教室里,见金山哥正手拿机件,对着图纸向两个司机讲解呢。当发现远方的妻子托人带来爱意,那份高兴劲自不必说。心里欢喜,嘴上却不肯表露,还口是心非的埋怨道:“家庭妇女,头发长,见识短。怕我没吃的么?千里送食,表示个什么嘛?进口就消化,能留下啥思念。”

“金山哥,这话可辜负了嫂子的一片深情了。知道人家为这一口,花了多少力气,付出多少真情。”

在场的人都以羡慕的口吻赞扬他。“金师,想不到你文文弱弱的,还有这么个贤惠能干的好媳妇哪。”“有朝一日路过下关,一定去拜访拜访。”

到了下班时间,尤振雄最终推脱了小兄弟的热情相邀,和金山哥再提着饭盒重返舅舅住所。已经回来的苏立昆,因钥匙被拿走,进不了门,正焦急的在楼前徘徊。

进屋后,舅舅立即急风暴雨加紧做饭。金山哥有一熟鸡在手,极力建议不必紧张,到食堂打点饭,做个青菜汤,就是一餐丰盛的晚宴了。经过讨论,金山哥出门打饭,苏立昆点火热鸡,尤振雄拣菜洗菜。时过三刻,简单的饭菜就各各落位,众人也举箸相让了。

三人边吃边谈。这里没有金山嫂那样一口吞天的人物,谁都有足够的机会表达内心的感观与见解。尤振雄提出第一个问题:“舅舅,你为什么不给红梅回信?”

苏立昆迟疑了一阵,慢慢说道:“你见过她?”

“是的。所有全是她说的,我妈什么也不告诉我。”

“她,骂我了吧?”

“不。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任何创伤都能忍受。可是,你不该折磨她。就说写信,在你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对她却有天大之价。”

“有些事说不清。”

一向以沉稳着称的金山哥,冷不丁地插了进来。“说不清有两种。一是不说自然不清,一是思路偏差越说越乱。你嫂子常乐意争论社会问题,而着眼点又只是一两件具体事例。这里面本身就存在根本性的错误,汽车有毛病送进玩具店,玩具要改进拿到车间里,虽然都是汽车,可其中的差异是不容等同的。按她们的说法,只要跟上西方的脚步,中国也就发达了。这么容易吗?女人穿木屐,男人扎小辫,就进入世界领先地位了。所以说,邓小平的中国式的社会主义理论有其颠扑不破的绝妙之处。不是一下子就能领会的。”

尤振雄从没听过他讲这么多话,惊讶得有点怀疑还是不是同院邻居的大学生了。

苏立昆吃了几口饭,按着不很清晰的思路开始解释:“是的。那年事发,摧毁了我的美梦。如果当时没这事,或者晚来两年,我可能乘上文革造反的快车,平步清云,爬个副总干干。当然,要是那样我也许还在劳改营多待十年。对往事我只有后怕,没有后悔。”

“红梅说你的案子跟她妈有关,你是替罪羊。”

“那属于个人隐私,你就别问了。在监狱我想过死,只是由于她们的存在,我才没倒下。出来以后,摆在面前的不是希望中的热情,但我能理解。时间是无锋剑,生活是没影镜,相隔数年,想回到旧时的天地是不可能的了。和你舅妈吵了几回,我就意识到,一切都无可挽回。所以就同意了分手。你想,强扭的瓜不甜,空缺了这么多年的感情,能够修补吗?”

“你想到红梅吗?你绝对不知道她是如何真诚地热恋着你这个做爸爸的。”

“不,我想到了。说心里话,所有的这些也是为她好。成年后我基本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圈内,给她的只有痛苦,留下的只有绝望。她能成为教师,我很安然。没步她妈的后尘,使我放心。而她对我的情感,多半是出于怜悯,或者是来自道义。”

“我看她是真心的。”

“那就让时间这把无锋剑来雕塑,叫生活这面没影镜来折射吧。”

金山哥又一次发表不同看法。“真心不是考验出来的。需要双方主动无私的付出,需要•;•;•;•;•;•;”他缺少这方面的知识,憋了一会儿说不下去。

“你那样对待她是不公平的。连我也难接受。她已经丢失了将近十年的父爱,心理成长难免畸形。你就不该给点安抚?母子之情曰舐犊,朋友之情曰相助。”

“我同意。同她保持或即或离的联系。师生之情曰同道,夫妻之情曰命扑。”

吃完饭,他们继续谈论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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