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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有人以为,在纸上形成了文字,就标志着思想最后定型,不容再变。事实上并不是那么回事,连国文党纲都容许修改,还有什么不能变的。一纸文书,有啥定无。唯一价值,留查备读。若发现有不恰当之处,一笔划掉是小除,一把撕掉是大除,一炬烧掉是根除。象尤振雄这样能把十多年前的思想行为用日记的形式保存下来的人实在太少,而象他长期痴迷的连续不断把新的事物感观补充进去留给将来的人就更少。

整个下午,尤振雄哪也没去,坐在小屋里,先花了两个小时把欠下的日记补上。这两天的见识,真可谓胜读两年书。路上的冲撞,所里的凄凉,阿旺的理论,旁人的眼光。都值得一桩一件详细记录。还有午饭时妈妈讲到的李云花前跑后颠为这事筹划出力,才使他基本理清了一直没有头绪的混乱迷朦。妈妈再三嘱咐:“抽空去李姑娘家一趟,表示个谢意。”

合上了日记本,他靠在椅子上,仰头思考着下一步的计划。这会儿,给报纸电台写信的意识已经淡漠。尽管已作好了严密的构思,精选了骇人的事例,罗列了刻薄的言辞,可是不行,一接触到本质的东西,就觉得彷徨无措。许多事件是道听途说获得的,真实性有几成保障?没把握。若只集中些惊人的故事,起个振聋发聩的作用,不是同写小说一样吗?上面来人调查,又无法提供当事人的姓名,这样的文章有多大用?

指名点姓的作状告人,看来是行不通的。那往下又朝哪儿着笔呢?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写作能力的贫瘠。找谁寻求帮助呢?找李明波,找于新民?他不太相信有效。最后,他想到了舅舅,别看这颗明星灰暗了多年,但终未陨落。记得上次来关时曾说过,准备写些大部头的作品。为什么不效仿着搞一搞,编成小说、戏剧都行。队长他们也说,不要老想着把人搞臭,只要把内幕一公开,让社会上知道了事体的真情也就达到了目的。

要写小说可不简单,这个念头初步定下后,光是文中有几个人,安个什么名字这样最起码的步骤,就想了老半天也定不下来。

“尤大妈,你家新年好哇。今天给你拜个晚年啦。”院里响起爆炸性的欢笑声。不用出去看,肯定是金山嫂。她还带了个姑娘同来,进门就指使那人将提来的礼物奉上。同时也有几句意思相同的贺年辞,但在高声的影响下,已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尤大妈一世清贫,长年生活在一般人温饱水平线偏下的位置。且寡居多年,终日操劳,今年有人送礼,自然喜不自胜,感激涕零,再三表示谢意,说话甚至不顾及长者的身份了。“阿也,老太婆如何消受得起。你们好哇。昨天差点把我急死了。”

“您老福大命大造化大,哪会有不如意。今年又逢凶化吉,肯定事事顺心。人家都说你们尤家是先苦后甜,您老的苦日子已经熬到头,以后就放宽了心享福吧。大过年的,别忙这些活计了,到外边走走去。没听说团山公园修好了吗,走,我们车间工会今天组织了一愁动,一起逛逛吧。”

“嗨,那是青年人玩的地方,我们去干啥?”

屋里的尤振雄正陷入迷惘,无从下手,听到外面的调笑,突然唤起一个奇念:向金山嫂要几个名字,不会为难她吧?她们平时在车间就喜欢给人起外号,这方面的创作才能没人可比。只是不能告诉她做什么用,不然一回去就传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谁规定的。不少老头子老太太的,带着孙儿玩得比我们还开心。”金山嫂继续说着,忽见尤振雄从里屋走出来,忙改口道:“呀,小雄藏里面呢,我还以为我们的青年标兵又跑出去了呢,客人来了这么久也不露面。”

尤振雄同她打趣道:“你还算客人?我们家大门开着,你随时可进。我在家里呆上两天不一定有人知道,可你一进门,三邻五舍全晓得。你就是大院的主人。”

“哈,你敢笑我。就算我不是,人家还是吧?”她把白丽仙拉到前边,让他俩面对面站着。“也没句客气话?怎么样,不用再介绍了吧。”

“小白,呃,丽仙,真得谢谢你。”尤振雄有点腼腆,不太自在地说道:“那天要不是你把车开回来,难说事还要闹成什么样。”

“没有,没有。”白丽仙听到他改换了称呼,已经受宠若惊,“换了谁也会那样的。”姑娘的穿戴不象跳舞那样漂亮,只是一身上下班的普通装,但面容明显的描画过。

“今天不是正常上班吗?这么早就下班?”

“去年全车间生产任务超额完成,还创造新记录。玲姐说提前两小时歇工,以示奖励。车间领导决定要放就放一天假,由工会出面联系了几辆客车,明天到团山公园去游乐一番。你们准备一下,明天带大妈一起去。”

尤振雄拉了金山嫂一把,让她来到屋里,连声埋怨起来。“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又来这么一手,叫我们多被动。上次跳舞就不欢而散,你又带来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那个意思呗。先通知了还能找到你?废话少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拉拉手。”她丝毫不理解酗子的用意,依然是那么高的嗓门,嘻嘻哈哈的说道。

尤振雄使劲摇着手,示意她低点声,生怕让外边的人听到。“别闹了。我求你是正事。”

“谁跟你闹。我的才是正经事,你今年的第一大事。大妈交给的任务,负责到底。”

“好了,不说了。你帮我写几个人名,什么样的都行。好吗?”说着,他排开纸笔。

金山嫂不知何用,没有坐下来。“有啥写的,说说就得了。有啥要求,俩字还是三字,思想型还是生活型。”

“随便,随便。我这人记性不好,说了记不住,还是写出来记得清。”

金山嫂抓起笔,略一皱眉,迅速写完一个。停顿了一下,象是询问可否符合要求。尤振雄忙说道:“就这样,多写几个,给我留个选择的余地。”

她又写了两个,把笔一丢。说道:“以后这些事,你不要再找我了,直接找她吧。”边说边示意外头的姑娘。“年轻人,什么都比我们强。再说,有啥打算也同人家交流交流,相互沟通。你金山哥有句话非常经典,眼睛盯着书本越看世界越小,置身人间世界才懂书本真谛。这也是出差的一大收获,如今人家也知道到车间走动了。”

“你再把那话说一遍,很有几分哲理呢。”

“什么理不理的,要说找他面对面说。今天我们约好,再去跳舞,到总工会舞厅。这几天是新年晚会,满城的歌舞明星都集中在那边。正火爆呢。”

“不行,不行。”尤振雄一听跳舞就发怵,连忙拒绝。“我完全不会,你饶了我吧。”

“说定了,晚上七点半。还穿那套西装,领带会打了吧。顶多帮一回,一定要学会,不然说出去给人笑话。在家等着,不见不散。”

她们走后,尤振雄更紧张了。接着又从妈妈的口中了解到事情发展的来龙去脉,原来金山嫂瞒着他把两人往一块拉,这让他大吃一惊,愈发坐立不安。下面的思路别说继续展开,连丁点火花也闪不出来了。思前想后,他再也不能重演上回的尴尬局面。实在没办法,只得选择兵法的最后一着:走为上。因为当时没有正面答应,他觉得不必承担责任。

晚饭后,不敢在家里多待一分钟,生怕被来人堵了门。他对妈妈半哄半骗说了几句,象个小偷似的溜出了大门。

尤振雄借故要去李云花的家。他们相识一年多,从来没去过,这是第一回。他怕见生人,更怕见生人的父母,何况老人又是雷鸣贯耳的高级干部。这次是靠人家的权力,才使自己那么轻松出监。不去见个面也说不过去。尽管对这类事情他一贯持不屑的态度,一旦落到头上,不得不接受。

来到李家,正巧老人出门散步,大概也去金山嫂说的新年晚会了。李云花在客厅陪着一人闲话,忽见尤振雄如从天降,喜不自禁,立即跳了起来,招呼客人安坐,一边动手倒茶。

尤振雄如释重负,身轻若燕的步上客厅。还没坐稳,又一跃而起,只因另边坐着的潇洒之士,正悠闲无拘地嗑着瓜子。他触电般感到头皮发炸,先怕认错了,再凝眸聚思仔细辨别,确实不错。正是那天在路边被砸了冷饮罐的风流警官,虽此时不穿那套制服,没戴帽子,笔挺的西装,华丽的领带,衬出另外一付男士的风度。但那双鹰样的眼睛,再换什么衣服也遮不住,总是以捕食的凶光看待所有人。

尤振雄楞了一下,飞快思索对付的办法。他不想表露出怯弱回避的样子,大大方方走过去,主动开口道:“啊,所谓冤家路窄,一点不假。先生贵干?真是穆仁智讨债堵住了道,没处逃了。不要紧,我一回去,就受到各级领导的教育帮助,提高了认识。虽然现在身无分文,先请朋友垫上,立刻交清。我的罚金,加一瓶冷饮,再加一天食宿费,共是•;•;•;•;•;•;”

那人愤怒地盯着他,猛地站起来。狠狠瞪了一眼,一声不吭,大踏步走了。走出去很远还可以听到他皮鞋铁底响亮的踏地声。

李云花将茶水端上来。“哎,他怎么走了?”放下茶盘茶具,赶到门口望了望,见那人走远,闷闷不乐的回来问道:“你对他说什么了?你们认识?”

尤振雄冷笑道:“不打不成交嘛。不知其人名,已见其人行。未道君子情,早领小人心。”

“他是我表弟,叫薛文军。经常来的,你们交个朋友不好吗?”

“朋友?你就借我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就因为他,我才元旦不归家,新年无处过。”

李云花听了他的叙述,放声大笑道:“原来如此,到底是不认识。要是以前见过面,他也不会干这蠢事。我要早知道有他这一杠子,也不用老父出面了。”

“这次算初识。假若再碰上,肯定就是千元万元,人车收监。”

“别乱说,他不是那种人。人家的工作也是有法律依据的,他还是执法标兵呢。”李云花不想老缠着这沉闷的话题,岔开了说道:“你知道哪来的表弟吗?告诉你吧,就因为老爸的官大地位高,四处有点瓜葛的老乡战友都找上门来攀拉亲戚。象这样的表弟表妹,光在大理就有七个。要回老家就更数不清了。”

“世人都道做官好,削尖头颅四处找。男人乐意当驸马,女子甘心为人小。”尤振雄还带点没消散的郁闷情绪感慨地讥讽哀叹道。

“你这人呀,有啥话照直说,何必吞吞吐吐的。有人来家走走又怕什么?噢,我好象记得你说过,不喜欢与人交往,对吧?人的性格嘛,内向还是外向,并非天生的。与各人的生活经历,成长环境有关,是不是?以前光听说女人怕男人在外面勾勾搭搭,没想到男人们也这么小肚鸡肠。听狗叫就怀疑小偷进门了,井蛙之见。”

尤振雄见主人不高兴,忙解释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

李云花不等他说完,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继续说道:“说什么?说中华民族的婚姻观就讲究个门当户对,是不是?听说男人不喜欢女人的身份太高。跟你说吧,我也不喜欢男人的身份过于显耀。我是敬重你的为人,羡慕你的才学,才和你交往的。要是你爸还活着,你还是总站长的儿子,很难说我会不会同意最初的相识。我得考虑你那出众的成绩和名气,有几分是靠自己干的,有几分是因父亲的关系靠别人哄抬的。”在自己的家里,她以大家闺秀特有的高傲性格倾吐着从未发出过的奇谈,完全不顾及听者的承受能力。

按常规,对方会被激怒,拍案**,以吵架人的声调同她争执。不管最后结果理在何方,首先在气势上不能输掉。然而尤振雄没有吭声,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两肘撑在膝关节上,头垂得很低,甚至低过了小茶几上的茶杯口。

李云花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反击,自家的火力也自然截止。她来到旁边坐下,一改方才的腔调,略带歉意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她知道,有关他爸爸的一番话是叫人很伤感的。

“没什么,爸爸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怎么说都没关系。”尤振雄缓缓抬起头,不相干的拿起茶杯,喝了两口。他没有转动脖颈,眼睛一直盯看着前方,注视在对面墙上悬挂的长幅。上面大书着斗大的四字,修练气功的正训。他低声念道:“一第心静。”刚出口立刻意识到是以古体书法所写,反过来再念:“静心第一。静心第一。谁写的?”

“老爸离休后给自己定下的修养之道。”

“对年轻人也同样是很有益处的。我们说话做事也该平心静气。”

“很小的时候,我爸就经常教育我,告诫我,不能因家庭而养成娇气和傲气。要和周围群众打成一片。我也很早就基本懂得该怎么克制自己。”李云花有点内疚,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出生在什么家庭不由人选择,可做什么人则是完全可以做主的。你不能太偏见,好象全世界就你正派,别人不是小人,就是伪君子。哪个人不在追求进步。”

“是的,你说得对。再往下说。”

“说完了。”姑娘见自己的话能唤起酗子的共鸣,挺高兴的。诚恳地说道:“别光叫我说呀,你也说几句,老憋着不摆开,还有什么可交流的。”

“我想说,这次遭遇是一堂难得的大课,太生动了,太精彩了。原本以为出来一讲,定会得到全社会的同情。事实却不象编剧本一样由着我的思路发展,从哪方面也难寻得支持。我不得不低头痛思,莫非主导思想有根本性的错误。”

“我没法直接回答,但可以从旁观者的角度说一说。爸爸新年正式离休,所有工作都移交了,家里的生活气息彻底改变了。我的环境也变了。现在可能还不明显,但我心里有数,用不了多久,什么高官家庭就要结束,你以后也不许用旧眼光看人,我也是一般百姓人家的小姐了。我计划用春节上门送礼的情况与去年做个比较,到时候你也来参加讨论。”

“你的创意颇有特点,其结果完全可以阔而用之,写点文章,给报刊投稿。”

“投稿?还没敢想。只是小打小闹,初级阶段。”

“正因为初级阶段,才更需要勇气。写出来就不怕人看,不怕人评论。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被人讥笑未尝不是好事,促进我们跨过初级,走向高级。”

“你开始在大道上迅跑,站着说话不腰疼。”

“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象李明波,大学回来就上领导岗位,这一去昆明,愈发如虎添翼,发展无量。但我担心他缺乏根基,以后少不了碰到许多有的甚至是难有逾越的麻烦。所以,我更愿意稳扎稳打,一时半会不出成绩也没啥。要紧的是不能停下。”

“宁慢勿站。我就差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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