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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滇西几百公里的盘山公路上,星移斗转之间,所有的老“解放”尽皆销声匿迹,现在不管上山下山,驰北奔南的全换成了崭新的“东风”车,谁不以为是个大奇事呢!

大批的新车涌进了总站,如同衰老的肌体突然输入新鲜的血液,带来了极大的活力。

看着这些方头大脑,威武雄壮的家伙,谁不想亲自沾一沾呢?听听那些接车回来的爷们哥们的夸赞吧——“嘿,跟老车就是不一样。跑得快,拉得多,耗油省,自卸货,视野宽,座位阔,刹车灵,好操作。”反正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没有哪处不好了,什么时候才能上去实打实地开一开呢。

车队里的情况骤然大变,原先悠然自得觉得沾了大便宜的预备驾驶员,这下在家里的板凳上也坐不稳了。看那些接车的人们,出去集训了一个星期,一人驾着一辆跑回来,真够神气的。现在要再不抓紧练习,往后恐怕就只有伺弄旧车的份了。那样的话,走到哪里也矮着人家半个头。遇上个乡亲故知,新交旧识,朋友对象,同学尊师的,无意聊起:“伙计,你们不是全站换新了吗,怎么还捣鼓这破烂呀?”那脸面往哪搁呢,羞愧难言,无地自容。所以,队上不分老少,都想方设法,争先恐后,跟车出去了。

这么一来,呆在家中的人就没几个了。今早参加学习的,包括专职的管理人员,才有十五人,真使书记许进山恼火。人太少了,分散在大厅的各个角落,显得太稀疏了,组织什么活动也不合适。

学习结束了,大家嬉笑着散去。唯有许进山带着怒色,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进门后,随手把门关上,将报纸丢在桌上,整个身体倒靠在椅子上。今天他心绪不好,不打算细心的扫地擦桌了。点燃了一支烟,闷闷地吸着。近来好些不顺心的事,全憋在心里,对同事又不好任意发泄,此时他想把一切都认真考虑考虑,理出了头绪。

办公室里,三张办公桌各置一方。可是两位队长都称抓生产,已多日不见了。一个跑运输上公路去了,一个处理破旧车辆下车间,做什么也不通个气。

许进山当了十年基层党组织的支部书记。从他一上任开始,就把全队的政治学习立为自己所有工作的第一要事来抓。多少年来,经历了风雨动荡的局面,安定团结的环境,不管上边提倡也好,不提倡也好,他总是紧紧抓住不放。四队的政治学习从来是总站排头的。近年来搞改革,车辆承包下去,抓经济成了重头戏。那末,学习还要不要?其它车队大多名存实亡,有的书记甚至也包了辆车,挣钱赢利捞奖金去了。最后还是四队在风口浪尖顶住了冲击,为此他去年还被评为“优秀党支部书记”。

只是如今情况天天变,学习该怎么组织呢?光读报纸不行,讲解少了人们不当回事,说多了又怕失口让人笑话。能不能改换个新的方式呢?许进山在苦苦思索着。这个从滇西北深山老林走出来的纳西族汉子,又一次陷入漫天障地的云雾中。他和易天昭一样,赶上建站初期的大招工,刚能说几句普通话,就被送去学开车。由于他思维敏捷,思想进步,很快被他的师傅看中,列为重点培养的对象。当时全站就一个队,师傅既是队长又兼书记,得到他的重视是相当荣耀的。不光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开长途车,爬盘山路,还得越来越多地学会应付交通运输以外诚的活动。他是少数民族的先进代表,又是青年工人的模范人物,州里省里有啥大嗅议都叫他去参加。那年的全国民族青年联欢大会,他就是云南省的代表。按会议的程序还准备上北京欢度国庆,登天安门,见毛主席。遗憾的是给文革冲掉了,没能成行。经历的事多了,意识也起了变化,他很早就感到不能以单纯的粗鲁强悍的山里人性格立足在这块土地上了。于是他不声不响地模仿汉人,模仿白族人,最主要还是在师傅的指导下,努力地开始学习文化,光扫盲班就上了三期,各种培训班也参加了不少,连初一考试的卷子只差八分没过关。他还有多项辉煌的事迹在站内流传:文革时他还是学习毛主席着作的标兵呢。不是吗?下关总站第一个通读《毛选》的少数民族职工,此事轰动一时,报到了省厅。也是在那火热的年代加入了中国**。本想一鼓作气,再通读马列着作。但一沾边就被惊呆了,外国人到底是外国人,平常一句话他偏要给你七拐八转,深奥莫测。一篇文章就是一大本书,绝非一般人可以领悟的。虽然一本也没念完,但他努力钻研革命真理的精神和他为收集精典文献不惜借贷的行为,都是再无一人所能超越的。总站工作重新进入正轨后,革委会就派他出任四车队的支部书记。

十年来,经过无数高山和峡谷,许进山从来没有向困难屈服过。而今又遇上点小麻烦,难道就束手无策了吗?绝不会的,新的问题就要用新的方法来解决,他这样想——每个星期有六次学习,以往都是一味的念报告,读社论。现在既然什么都讲搞改革,在这上面也不妨增加些内容。根据车队的特点,是否来一次安全学习,可以由安全员负责;再搞一次技术学习,让副队长来抓;另外几天,组织一次工会活动,叫工会主席也发挥发挥才干;还可以组织党团支部的活动,那对支部建设和提高党团员的思想觉悟都是有益的。剩下的嘛,队上有啥安排也可随时向众人说明。这样,一星期就只有一两天要读报了,那可好办多了。

想到这里,许进山感觉一阵快慰。怪不得老朱经常说,人的聪明全靠学用结合造就的,哪个民族都有自家的天才与人杰。要紧的是不能总照老皇历编写老套路,得经常思索些别人没想到的东西,你的脑子就肯定会越用越灵活,越使越精明。只怨没有早些悟出里头的道理,而不能怨天怨地怨时怨人。他站起来,把杯中的残茶倒掉,重新沏了一杯,细细品尝着,继续把刚出现的念头向深处完善。越想越觉得其中可取之处果真不少。

不过,现实情况并不太乐观。从这里一想开去,接踵而至的又是大堆伤脑筋的事。车队各种组织不够健全,长期处于半瘫痪状态,想寄希望由它们各自独当一面,难哪。

就说党支部吧。连正常的支部生活也不健全,开车人长期在外,有的人已两三年没参加活动了,最糟糕的是有人连党费也不交了。每月发工资期间,当书记的简直就象个讨账的穆仁智四处要钱。“老张,你这个月的党费是一元五角。”“老李,你有三个月没交党费了。”如此而已。要想在一天内把全队的党员召集到一块开个支部大会,那是绝不可能的。若能把半数以上的人聚在一起就算你有本事。去年改建支部,他就当了回录音机和传声筒,把头回会议的内容和决议记下,见到一个传达一个,前后拖了四十天,才算完成。唯一尚可以说得过去的,是全队十二个党员都不愧“先进分子”的称号,各项指标在队上皆占先。凭着这点,四队的“优秀党支部”还是过硬的,报上去的典型材料和先进事迹也实事求是,无可非议。

再说团支部呢,那就更差劲了。到底还有没有这个支部存在,已经受到了多人的疑问,几乎没人说得清了。酗子们一点不珍惜这份光荣,自然也就不热心它的活动了。前两年团支部书记还年轻,多少也算有些责任感。虽然从来没做出什么成绩,可总还记得有这回事。过上两三个月,人家总还会忙里偷闲主动来找党支部书记谈一谈,检讨一下自己的无能,述说开展工作的苦衷,表示今后努力的决心,鼓动青年向党组织靠拢。后来不行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去年结了婚,本人提出退团。但在新书记未选出之前,总站团委没有批准,而团支部又无法将新书记的头衔轻易抛给任何一个大龄团员,这事闹腾了几天就搁浅了。于是,行政走不通,他来了个自动退团,从此百事不理,一心开车。有什么事找他,给你来上一句:“找青年人去吧。”对于这样自己都不承认的团支书,你还有什么办法?

这两个支部,不管怎么样,还是正式的。真到为难之时,赶到叫劲之处,相信它们还有一定的战斗力。要说工会嘛,就一点也拉不出来了。在车队,工会是个基层的群众组织,全队人员百分之百的都是会员。这样做虽好,同时也隐藏了不少弊端,太普通了,就丧失了优越感和特殊感。谁也不觉得做为会员有什么义务,谁也不清楚自身有什么责任。有人编过这么几句话来嘲弄:“工会,工会,三年不开一次会。五一发张电影票,国庆给点加餐费。”也难怪,车队人员分散,所有的活动都没法开展。总站组织的文艺汇演或体育比赛,在车间,在机关都好办,只要有积极分子出面牵头,哪个单位也少不了几个鸡鸣狗盗、猪拱牛顶的人物,报告领导后,集中训练上几天,总可以上阵。冠军亚军得不到,至少也弄个第三名。而在车队则不行,要车子不停就别想其它的,若想参加文体比赛就必须把车停下。

所以,队上的工会工作没人愿意干。现任的老主席挂了八年名,未做一件事。他对一切都不过问,连基本的事务,如发放过节费、存储互助金之类,尽由管理员、财务员代理。这样不称职的主席,却又连任了三届,换了几次没换下来。选老的,人家说没文化,干不好;选年轻的,酗子又说不懂事,不会干;选那些既有文化又有资历的中年人,他们又声称正值好时机,承包车辆正干得火热,拒不接受;还有就是在家的管理人员了,他们的理由更刁钻,说车队工会的负责人还是以选第一线的驾驶员为佳,有什么事要他们出力尽可发话,保证不推辞,至于主席嘛,是一定不当。

许进山年轻时也曾干过一段工会。那时人们的思想比现在纯粹多了,主席一声令,会员齐响应,居家争踊跃,千里传口信。哪样工作不是搞得有声有色的。如今不行了,工人阶级的先进性无私性都消逝殆尽。人人眼睛都盯着钱,象从前那种靠宣传打动人心而共同为工会利益团结奋斗的集体已不存在,没有回天的本领,哪个愿把多余的精力投在这上面。越想越觉得有许多不自觉的莫名其妙的烦恼。

他端起茶杯,缓慢啜饮着,信手拈过张报纸来,无目的地翻看着。车队的报纸越来越少,这也是让他生气的一个因素。刚当书记时,每个队有六份报,光挂在报架上,大片大片就占了半边墙。后来减成四份,这还没到头。从今年开始,又不知为啥,再减两份。只剩一份《云南日报》、一份《工人日报》。下半年,总站宣传科办起了党委宣传小报,这样才又多了一份自办的周报《运输报》。对于车队的政治学习,这显然是不利的。好几次开会他向站领导提出过,可一直没有解决。

唉,实在也难怪那些只会围着办公桌叫嚷尽力减少各类不必要开支的决策人。车队上确实没多少人看报纸,准确的说,是没多少人能看报纸——他们的文化水平太低了。驾驶员经常在外,哪有报纸看?连信件也跟不上他们的脚步。时间一长,就连上学时认得的几个字也忘得差不多了。要了解这些人的文化程度,一定不能按其所在的“家庭户口簿”上填写的算,起码得降个等级。就是说,高中毕业的,顶多能达到初中;要初中就辍学的,了不起就是一点小学水平,谁能计算小数分数的综合运算在这里是顶级的状元知识;至于小学水平呢,一般只需要认识百十个常用字,能写出姓名、地址,应付一下工资表、拉货单上的签名就行。

许进山翻看着报纸,发现大报中夹着一张小《运输报》。咦!什么时候送来的?怎么昨天没看见?他好奇地拿起来,想看看总站内近几天有多少新鲜事上了报。头版上几个醒目的大字标题:《千里接车记》很快吸引了他。他暗暗笑道:“嘿嘿,接的什么车?是不是说的这趟跨省大旅游呀?”如果是同一件事,那倒满有趣的。占了差不多整一版,还有点看头。

他不想认真阅读,随便从中选了个段落,漫不经心地看下去。

“清晨,太阳刚刚撒出光彩,雾气里还带着深夜降下的浓重潮湿的露珠。激动了一夜的驾驶员们,此时再也躺不住了。有人跳了起来,紧跟着一个一个都起来了。离家快有个把月了,今天,将由我们亲手把这三百辆崭新的‘东风’车开回家去……”

哎,真是这回事,许进山觉得有点意思,又来注意看作者是何人?——尤振雄。是吗?他不大相信这是现实,再看两遍,依然是这几个字。这可能吗?

不会是车队上的那个小青年吧?真不好让人相信。他到队上没多久,从未有过奇特的表现和突出的行为。头回到车队时,自己点名误将“尤”念为“龙”,还引起酗子们一场笑话。后来听说是原先尤老总的儿子,这才有了特殊的记忆。这个酗子工作和学习都自觉,不属于车队上下两头顶尖的人物,所以平时没多在意。

若不是这个,又能是谁呢?其它车队好象没有同名的人了。而他在队上还算一个文秀才,莫非真有那点本事?为了证实一下见解的正误,许进山放下报纸,拨通宣传科的电话。

没过一会,电话通了。对方听了这边的问话,一再重复不会错,多次强调确是四队的尤振雄。当弄清楚来电是何人从何处打出来的,李明波又充满热情地说:“是许书记呀?正好我也要找你呢。你们队的于新民已经到这里了。才几天,样样都能顶得上,相当得力,我可是好好的松了一口气了。为此我要感谢你呢。听我说,我们这个小报,今后的稿件来源,主要还是在基层,在第一线。书记呀,你一定要大力支持我们的工作,对车队上有才干的人要多注意些,尽量做到走到哪,写到哪,干什么,报道什么。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最广泛的记者群。你说是不是?”

“道理是这么说,就怕这些人水平低,拿不出高质量的文章。”

“这一篇就不错,就是你刚问的那篇,我打算送到省里去,怎么样?让我向你透露个秘密吧,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李明波故弄玄虚地问道。

“做什么?不就是开车运货,运货开车。”

“嗨,我的大书记呀,说出来你别吓一跳。他正在写书呢,一本有关尤老总的回忆录。”

“啊!”尽管对方已有提示在先,许进山还是吃惊不小。酗子真有那能耐?说不定这几个秀才确实得刮目相待。

李明波在那边拿着听筒听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不知人家想什么,又说道:“我还要预先通个气,你要有思想准备,这个尤秀才我早晚也是要的。当然,最近还不会……喂,你在做什么?许书记,你自己也可以动手写嘛,起个带头作用。写好了直接交给我,我负责文字的润色和出版,怎么样?哈哈。”

许进山放下电话,满心欢悦。想不到宣传科的小科长也能看重自己,他很高兴。

说到车队的人员调出,他又不能不留个心眼。出于单位保护主义的狭隘观念,自家的能人谁肯轻易放出去呢。可是,人家又象上回那样,带着总站的调令来,又有什么法呢?小于调走的事,车队多数人不知道,连他本人也不甚乐意,但再无推辞的余地,人一回来就通知到新岗位报道。要有个什么对策就好了,他想到,如果能加重普通人在车队的身份,就多了几分讨价还价的本钱。要是尤振雄也负责有一项工作,不是就达到这个目的了吗?负责什么呢?工会!对!酗子有文化,群众关系好,对车队的事热心,让他出任工会主席不是很好吗?

偶然的一道闪电,使他看到了以往从未想过的空白地域。许进山为之一振,由此想开去,似乎又是左右逢源,一派谐和。

接连几天来,四队每天早晨学习都是同样的内容:改选车队基层工会组织。现任主席的老头子获准今年底退休,再不换也不行了。全队所有人员都是会员,到场就是有效选民,不用再挑挑拣拣,这前那后。可是全队百十人众,不分老少,依然那样不甚热心,也不提名,也不表态,似乎谁当都行,没有也不要紧。好在有书记许进山一力维持,这项工作才算有了长足的进展。

关于这问题,许进山也曾考虑过多次,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这回老主席又来找他,当面提出“要挟”,或者说简直就是“最后通牒”,反正退休已定,到时候就走,以后怎么办,由车队领导看着处理吧。被他这么一逼,许进山倒坚定了原先曾一闪而过的主意,决心把队上的文秀才尤振雄推出来。

这件事左思右想处处天衣无缝,他很满意。同两个队长通了通气,他们异口同声,都说没意见;再找队上的管理员商量一下,管理员是车队工会的实际干事,代理主席,工会工作的开展必须问问人家的看法。听说要由年轻人出任,他连声叫好,还说:“小青年就这点朝气可贵,要把工会的工作搞得蓬蓬勃勃,就必须靠他们。”

再下一步就是交给群众讨论通过了。四天来,许进山天天在学习会上阐述自己的设想,还把尤振雄的长篇报道《千里接车记》读了两遍。果然,大家都为队上有这么一个能干的酗子感到高兴。有一人带头举手,旁边的人们一阵风地都把手举起来。连续几天的选举,虽还难得凑齐全部选票,也不少于三分之二了,很是叫人开心。最让人愉快的是,竟没有一人反对。呃,严格地说,有一个不同意,那就是尤振雄本人。不过按照正规的选举制度,被选人好象也不在表决之列。再说这点否决票能有啥力量?大势所趋,众望难违,这件事就算基本定下了。

尤振雄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惊呆了。一再向领导和师傅们申明,自己从上小学起就不曾在班级组织任过任何职,包括小组长中队长也没干过。可没人听他的,只把那当做笑料或趣题。虽然他拙劣的讲演水平和辩解能力就很能为其论点做些侧面的论证,但人们不以为然,一笑了之。领导都鼓励他,愿他多多努力。朋友们也祝贺他,叫他不必自卑,相信他定能做好。回到家里,向妈妈述说苦衷,连妈妈也不听他的,反而夸他有出息,说帮大家多做点事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没奈何,尤振雄又来找李明波。这位宣传科科长、《运输报》总编,近来正扬帆顺风,青春得意。也就是在他的多次鼓动下,自己才写了那篇接车的报道,没想到给惹出了这么多的麻烦。本想对他发泄一点烦恼,要他去帮自己说说话去。不料人家一点也不同情,还哈哈大笑,说这是个好开端。

“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许多的抵触情绪,我觉得这是好事情嘛。要说工会工作该如何做,我是外行。不过我想,恐怕有多半还是离不开搞宣传。平时学技术,出车搞互助,上路讲安全,回站背《毛着》。是不是?”他还满有道理的。“现在虽不提背《毛着》了,经常看看报纸,懂些时事,提高政治觉悟也还是不能忘的。我对你的要求,也可以随便些,只要常写点稿件就行,长短不拘,格式听便,原则就是每篇要有实在的内容。老同学嘛,我可以多帮你一把。”

“那些另外谈吧。咱们先谈眼下的工会主席这件事。”

“一回事,一回事。对于一个人能不能干好某件事,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看他是否真正有心去干。至于他的能力和经验,是可以通过后天的学习、探索、积累获得的。象我当这个科长,还不是从头开始,谁知道该怎么干?刚从大学毕业回来,干劲正盛,加上又想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家的才干。一到党委报道,就要求领导把我分到合适的单位,可得知让我担任这个科长时,说实话没少流几身虚汗。我和你差不多,也没干过领导,糟糕的是旁边又缺少得力的人协助。当初要是把你放在这儿,你绝不比我差,你说呢?所以到了现实地步,你首先应该勇敢地承担下来,然后热情地去用心用力,有这么多人相帮,再加上你的聪明和智慧,我就不信干不好。”听他说得多轻松,好象天塌下来了,也轮不着矮子们去惊慌。

车队的老工会主席更是急不可耐,等不得总站工会批回的文件,就拉着尤振雄要办理交接手续。把几年来工会发布的文件分门别类的一堆一堆放在桌上,当面交代清楚。一年内有哪些工作要做也一一说明,做什么事找什么人都没忘掉。“上边肯定不会变的,我敢打赌。”他一次又一次地劝说酗子相信这个事实。还怕节外生枝,他甚至还和书记说好了,想让尤振雄把车门钥匙交出来。“不要说我老了,我正想开着新车出去转几天呢。”老头子一说起开车,个个不服老。

尤振雄才不这么傻等着坐这把交椅呢,而将自己心爱的新车交给他人。瞅个空儿,钻了出去,悄悄到运调科讨了张货票,来到停车场,把车夹在一同启行的几个车中间,谁也没注意,开着就走了。

一上了路,人的耳目就如同眼前的景观焕然一新,心胸有徒然为之放大的感觉,一切过去的积郁和忧虑全抛在脑后。当然,有经验的驾驶员是不会在此时过多地考虑其它事的。他们都全神贯注,专心一意地行驶。有诗为证:

一部自然动画片, 看了一遍又一遍。

一首马达交响曲, 听了一年又一年。

边境集市品奇珍, 荒山野岭熬风寒。

脚不沾地位不挪, 回首已愈三百三。

一天下来,太阳快落山了。滇西高原地区,已是深秋季节。虽说太阳还有老高,一旦收去白日的光芒,穿沟越梁的山风就可以感到有几分寒气了。五辆崭新的“东风”车来到路旁的一个小店,缓缓停下,依次安置好。驾驶员们决定在此打点休息了。

如今在山里开车,比起十年二十年前,真称得上是人间天上了。走的这路就不再只是原来那马帮踏出来的小路基础上加宽修平的崎岖道,开的这车也不是原先的洋车加洋油,还要拖个斗的旧车了。最受驾驶员欢迎的,还要算这沿途开设的越来越多的旅馆饭店。托改革开放的福,一搞经济开放、允许少数人先富起来的政策,这百里无村镇的荒山里,也有人来开店了。哪里饿了哪里吃,哪里累了哪里歇。真惬意!老辈子出车必备的随身三大件:水壶、饼干、大毛毯。在这时已彻底完成了它们的应用价值,寿终正寝。

这个小店地处两山交界处,前后都是高山,它所在之地为此处山势的低谷,一个百米方圆的小平坝。离公路两三里,有个百十户的土着居民山村,纳西族,千百年刀耕火种,自生自灭,全村都姓杨。这儿地名不知从哪一辈起就唤做“杨家村”。路边有个十人的小道班,负责前后这段路的护理和维修任务,人员大部分也是从村中招聘。近年来,交通的发展,物资的流动,使小小的村子也看到听到外边的许多新事物。于是,那些比较开化的青年们也商量开了,学着外地人的样,在道班旁搭起个遮雨避日的小木棚,卖开了饭菜。因为是为路上的人服务,本地缺个精馔,少个大料什么的,都有人主动为他们去奔波。加上同道班职工多是沾亲带故的,互相帮助,利益双赢。半年多来,生意挺红火,又积累了经验,听取了过往人员的意见,再借着去年夏收的大好势头,大家一高兴,就地挖土打夯盖起了两间小屋,搭起了十个铺位,外面钉几根木桩拉根绳圈块地就是停车场,从没听说有失窃的消息,比城市的大旅馆都让人放心。时间一长,有了个模样,在路上也挂起了名,他们也学城里人取个吉利的意思,给小店挂了个时髦的大名,叫做“财茂饭店。”不过人们嫌它过于拗口,还是顺嘴叫“杨家店”。

杨家店的主人是对三十来岁的夫妇,带着个孝,是这一带最早办起路边饭店的发起人。长年跋涉在这片山区的驾驶员,谁多多少少的都来过几次。这儿人和气,饭菜也好吃,多数人都愿在此处歇脚。

男主人马小兵是上海知青,文革初期上山下乡大运动时来到这里。近几年同伴们陆续都返城了,就在他也准备卷铺盖打背包离乡时,收到弟弟的来信,告知家中老人都已去世,最近落实政策才把自己和小妹补进父母原先工作的厂里做个学徒工,总之家境很困难,城市现状也是一团糟,哥哥要回去了不光住没住处,也许连职业也难寻。上海那样的大城市里,回去找不到工作的人成百上千,有本事的大不了凑点本钱在马路边摆了摊子做生意,没本事的连吃饭睡觉还得靠父母。他看过后前思后想,干脆一咬牙就在当地安了家。女主人就是他在村里居拽的小女儿,他们相好很久了,就因为牵挂着城里人早晚要走,担心将来没法把户口办到一处而一直没有成婚。不曾想意外的不幸反倒成全了他们的大幸。

城市的知识青年的头脑多少就是比当地山民想得宽,决心在此成家立业的马小兵,自然把所有的聪明才智无一保留的全部奉献给自己的现实家乡。他想到,上海的街道都可以允许摆摊子,何况在这样的山林中,按现在允许某些人先富起来的政策,任何靠劳动致富的努力都是正路。于是他看到了路边食堂的发展远势,当这种想法对家人一挑明,从没干过这事的长辈虽不知前景如何,但他们都相信,只要是女婿提出来的,必不会有失。于是,全家人尽最大的能力帮助他办起了滇西第一家山间路边饭店。这里不用什么酒肉山珍,只要能拿出热饭热汤就比啥都好了。很快,他们的努力得到过往司机们的高度评价,同时也很受旁边护路工的欢迎。附近也有不少人跟着搭棚效仿,长时间的经营使他们探索了不少的经验。平时,还在房后开了一片菜地,没事时就精心地种植侍弄着各种蔬菜。听到前边有车辆停靠的声音,便放下手中的活计,满面笑容地来到门前,迎接外来的客人。

“师傅们,一路辛苦。”马小兵见路上一溜的五辆新车进来,很高兴,热情地走上前来。边疆的磨练,山野的痴情,早改变了他生活的情趣与追求。在这儿安了家,就地做开了生意,比起那些执意要回城的人,智商就是高几分,跑堂伺候都象专门训练过的,做什么也比山里人会支应。边比划边招呼,“请里边坐,先喝点茶。”他热情的接待着头一个下车的刘正荣,然后满有经验的打着手势,指挥后面跟着进来的车子停到相应的车位上。

所有开车人都到齐了,各人提着各人的小皮夹,说笑着朝店内走去。刘正荣见店主人挺大方的,就做出见面熟的爽快样,大声叫道:“老杨,你生意大大的兴隆呀。”见主人没啥反映,以为人家没听清,又提高音量重复道:“老杨……”

跟在后边的尤振雄急忙拉扯着他的衣服,低声提醒道:“老马,主人姓马。你呀,大兵见小兵,热情对温心,直爽无弯曲,铁锤碰铁钉。”

“你们不是说这家小店众人习惯叫做杨家店吗?”

“那是地名。这里山叫杨家岭,村叫杨家村,女主人土生土长也姓杨。而男人是不折不扣的上海人。”

“还有这等怪事,莫不是进入了母系氏族的原始区域。”刘正荣看看几个伙伴,不太好意思的问道:“老板,店中有什么好吃的?”在这山野小店里,当然不能象大城市的三星级饭店那样品山珍尝海味,现点现炒。能够有点可口饭菜顺顺当当填饱肚子就很不错了。

“你愿吃什么?白面鲜肉大包子,怎么样?二两一个,今天刚出笼的。另外,甜馒头,咸花卷,标准的东南亚风味。”看样子,他在这上面也花了不少心血。

“好哇,你先拿上二十个大包子来,尝尝口味。别的什么也不要。”

背着幼孝子的女主人整天在小店里外忙碌。昏暗的油灯,浓重的厨烟中不声不响的折腾,但在灶前火光的照耀下,看着倒也鼻正口方,双目含情,头上包裹着当地纳西族女人常戴的头巾,身上穿着琉金饰银的彩色服装。听到这边的吩咐,痛快地应了一声,将大个的包子放到锅里。

“你们休息一下,先喝点茶。几分钟就好。”店主人边擦桌子边说道。

“哎,白面包子,我可不吃啊。”尤振雄在旁边头一个表示反对。

“怎么啦?”刘正荣问道,他喝了口茶水,又说道:“我是最喜欢吃面的。不管在哪里,只要有面食,包子、馒头、烧饼、面条,什么都行,我就不吃饭。”

几个伙伴也连声和道:“我也是。”“我也是。”

尤振雄朝他们苦笑笑,说:“你们是还没有吃怕呢。”

“没吃怕?”刘正荣对他这过于武断的结论表示不满,说道:“我在昆仑山上一待就是整八年。那种地方,压根就不是人可以生存下去的,连基本的食品供应也困难。你说吃的啥?整天就是一个罐头,几块压缩饼干,连第二样都没有。你们听着可能挺浪漫的,那里的人谁不叫苦。我的肠胃就是那时给吃坏的。说起来我们还不算最糟糕,出门走江湖的,隔三叉五的还有机会到处转一转,趁着出来换换口味。那些守关把寨的,就更没得说了。有个老乡在炊事班工作,听他泄露过小秘密,为了改善伙食,经常想法同当地藏民换东西,一个罐头俩萝卜,三勺炒面斤土豆,青菜烧汤胜羊奶,才才享老米粥。那种环境再说也难让人信。我就是熬过来的,不知为啥,倒更喜欢吃面了。”

“你那是吃坏的,现在改吃好的了,就爱吃了不是?要是也象我这么弄上几天,我敢保证,赔钱请你吃你也不要了。”

“那么,你想吃点什么?”上海人听到他们中有人不吃已备好的晚餐,凑过来问道。

“弄半斤大米饭,有什么菜没有?要不方便就加两个鸡蛋炒一炒,鸡蛋炒饭才算正味。口重多放点酱油。”尤振雄吩咐道:“再烧个青菜汤,汤却要清淡的。”

“要吃什么菜?”店主人热情地介绍着。“昨天我岳父家刚杀了一头猪,准备做火腿呢。我提了十斤好肉过来,菜也是现成的。你喜欢吃什么?说说看,有的我马上给你炒来。”

“好哇,有辣椒没有?炒一盘辣椒,越辣越好。再炒一盘蒜苗,对了,有没有猪肝,猪肝炒蒜苗,谗死外国佬。哈哈,再来两碟咸菜,我走过半个中国,哪里也比不过云南人会做咸菜,风味独特,样式多多。”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按着自己的想法,随口要起来。

还是刘正荣能理解店家的难处,对他说:“看你的条件吧,有什么现成的日常菜,炒上两盘来,就行了。”

“好咧。”店主人应着,转到灶台边帮着忙碌去了。

“这个杨家店还办得挺不错。”伙伴们评议着。“满象一回事的。”

刘正荣还想着刚才的事,发着议论。“老尤,我只听说信仰不同回人不吃猪,和尚光吃素,口味不同南人不吃辣,山西爱吃醋。还没听说有人不吃面食的。”

尤振雄笑了笑说道:“不看《红楼梦》,都说富贵好。读过《西游记》,才知上天难。”

坐在对面的胡少杰刚把笛子收拾好,吹出几个小曲。听了他们的对话,饶有兴味地叫道:“什么上天难?你给说说。”

驾驶员们成天在外,单身一人走遍天下,很少有听说闲聊的诚,到有机会与相识的人聚在一起,最愿意多交谈几句。无论来自何方何类的新闻旧事,奇情怪景,都是受欢迎的。就连那些低俗下道的荒诞名堂,无聊玩意也满有市场。其它几个人也殷切地望着他,胡少杰隔着桌子丢过一支烟来。

尤振雄把烟拈起来,点燃,吸了一口,说道:“说起来,以前我也同你们一样爱吃面食。上中学的时候,我妈经常包饺子,我可以吃七十多个。”

众人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人也不示弱地报开了各自的最高记录,有的能吃七十,有的能吃八十,有的还干过九十,有的甚至还超过一百。吃下去就爬不起来了。

“现在不行了。”尤振雄等他们平静下来,接着说道:“这回我妈带我回了趟老家,一下子把我整惨了,以后再也跳不起来了。我妈的老家在河北定兴,我这次是头一回回去,那些地方就是尽吃白面。那儿可不象我们这里,只能吃些外地供应的二级面、三级面、麸子面,那种地方本地就产面,就象我们这边吃新米一样,那才叫好吃呢。听说以前皇宫里吃的面也都由这些地方进贡,你可以想象,那里的面有多好了。一开始到姥姥家我可高兴了,吃什么都香,吃窝头都不用夹菜,吃馒头也无须喝汤。顿顿都把小肚子撑的是滚瓜溜圆的。我妈还老提醒我,要斯文点,要斯文点。我姥姥可乐了,说孩子能吃就好。”

“你姥姥一定最喜欢你了吧?”喧他们和他打趣。

“那还用说。”尤振雄得意的一笑,朝他们喷了一口烟,继续说道:“过了一个星期,就开始有点腻了。人家也不把我们当客人了,不象刚到那样编着各种花样做饭,一端上来,先不说是啥味,看着就让人喜欢。后来不行了,干的是馒头加烧饼,稀的是面条加疙瘩,桌上有几碟咸菜,吃不吃就这些。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受不了了。一听说吃饭,这头就发昏,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可一端起碗来,头就发晕,嘴巴吃不下。”

“怕是一开始吃的还没消化完吧。有垫底的,当然用不着吃。”朋友们又在笑他。

“别笑,听着。几天里我都懒洋洋的,刚来时我成天跟着舅舅、姨妈去逛商店,转书摊,下地劳动也有神力,后来不行了,什么也干不了了。我妈老问我是不是病了。我看她们都那么吃,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好硬撑着。到医院也检查了,老中医那里也看了,什么病也没有。结果还是姥姥疼我,给她看出名堂来了。老人家有七十多岁了,出去跑了半天,专门给我弄回来一小袋大米,大概有个十来斤吧。你们不知道,那个地方找点大米还真不容易,有这些省着点总可以过二三十天了。这样,我才算没被饿死。回来以后,我就再不吃面了。”

听的人笑开了,都说他的遭遇真够倒霉。

店主人陆续将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和饭菜端上来。“先吃着吧。汤一会儿就好。”

小店所在的地方太偏僻,山间僻壤大片,没有通电,太阳一落山,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店主人端上两盏煤油灯,先点亮了一盏,放到尤振雄他们这张桌子中间。刚转身要到后面去,忽听得门外又有车响,就停住了。把搭在肩上的毛巾拿下来擦了擦手,在小店里转悠,问问客人们还有什么要求。

过了一会儿,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看模样大概在路上跑了半个月,胡须头发满头满脸,但从眉宇间可以看出顶多不过三十。店主人同样象支应别人一样的,殷勤地迎上去。“师傅辛苦。”把他引到另一张桌旁,顺手就用毛巾来回擦着桌子。

来人板着脸,一声不吭,象是跟谁憋着气,把手中装货票单据的小皮夹往桌上一砸,拉条凳子靠着墙边坐下,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叼在嘴角,又在身上各处摸了摸,也没摸出打火机,也许拉在驾驶室里了。见店主人在旁边点灯,就把烟凑上来,借人家的火把烟点上,憋足气使劲吸了几口,把身子靠在墙边,好象才干过什么超强的苦力,要着着实实地歇一回,也不管主人和周围客人的呵斥,还把一只脚也踏上了凳子。

店主人把油灯点亮,放在他的桌上,并客气地问道:“师傅是过路还是住店?先洗澡还是先喝茶?还要等人吗?”

那人生硬地抵道:“我等个屁!那些跑得快的这会儿早到家了,不是抱老婆就是亲闺女,正热火着呢。只有我这个后娘养的,天都黑了才到这儿。”

“那你准备吃点什么?”

“少废话,就照那样。”他心中烦闷,不愿多开口,用手朝尤振雄他们这边一指。“先端两个菜来,再倒一碗酒。”

“酒?”店主人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吃完还走不走?”

“你管这些干啥。快一点。”那人不耐烦地怨道,似乎吃了饭还急着赶路,嫌人家耽搁了他的时间。

店主人也听出余音,加份小心的解释道:“师傅,你们不是有规定,酒后不准开车吗?我们这样路旁小店,可是从开店时就向路管部门应承过了的,要先买了住宿票,才能卖酒。不然路上有人出了事,查出来是在这儿喝的酒,我们的小店以后就不用想再办了。”

“嘿嘿。”那人嘲笑地望着店主人,尖刻地挖苦道:“我还以为只有城里人会做买卖,想不到你们这些山里人赚钱的道道也不少。行啊,我给你加倍付款,怎么样?”

尤振雄他们从那人一进来就一直注视着他。此人大约二十二三,按社会上正流行的发式,头发留得长长的,前面遮着眉毛,后面快盖住脖子。穿着黑色皮茄克衫,拉链只拉了小半,前胸尽显露出来。上身的衣服都在几十个小时的山路颠簸中搞得深乱肮脏的,只有正中的一股金彩领带,依然有点不适其位地位于众衣丛中。看来此人是个崇尚西方,注意打扮的人。不知是哪个总站的,好象谁也没见过。开头听他说是单个来的,还准备邀请他过来共进晚餐,这种事在路上是常有的。驾驶员在外边总愿有个伴,在路上单人行车尚想多几个人,虽说相互声不闻,心脑思自通。在路边饭馆里,都喜欢凑到一起吃,即使过去一点都不相识,也没什么。如果曾有一面之交,那就更亲热了。“同行即相识,出门是朋友”嘛,后来见这人太横了,不值得相交,几个人不屑的对笑笑,不加理睬,自己吃自己的。

男主人还在背躬屈膝同蛮横的客人进行辩论,他已经相当忍让了。“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们山里人钱多了也没处花,只是想同大家交个朋友就是。”

“交朋友?道上的朋友,什么货色?我还有点害怕呢。莫不是看上我这一车货了?要我住下来,象《水浒传》上说的,半夜里杀了,拿去做人肉馒头。喝,对了,还白捡了一车花布。还有一辆破车,别看车破,换上三五匹马,七八头牛还是有人要的。哈哈。”那人越讲越没个分寸,故意朝这边桌上的人叫道:“喂,你们吃的什么包子呀?味道是不是有点不同?听说人肉的滋味确实比猪肉更鲜美呢。”

“你这么说可就太过分了。”店主人有些不高兴了。“我可是一片好心。”

“行了,行了。一分钱一分货,快拿上来就是。有多少算多少,我又不会赖你的。”那人也显出不耐烦的脸色,见店主还想说什么,抢先道:“还怎么样?按哥们的意思快送上来啥事没有。再要罗嗦,就是两个老大的耳光。”说着,把手中的半截烟头用力丢在地下。

店主人被他那无理的态度震住了,一时无所适从,进退两难。

尤振雄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故意将碗往桌上重重的一放,大声说道:“店家,你这人老站在那儿干什么?是对牛弹琴,还是对狗唱歌。我们的汤做好没有?快点端上来。”

上海人从他那责备的话语中很快听出人家的本意实是为自己解围,赶快转开,感激地冲这边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女主人是生就的山里人的火爆性子,自然容不得这般无赖进店,也从心底就不愿为这等人做侍侯。听到外边的争执,早就一股火顶着脑门了。忙完了手边的活儿,正想出来见识见识这个恶少生成如何模样,就敢这等张狂。刚跨在门槛上,被进来的男人挡住了。马小兵到底是城里来的,见识广,涵养深,劝她忍下了,回头忙灶上的活计。

小客厅里,刘正荣比较和气地说道:“这位小同志,你是哪个总站的?路上遇到什么叫人发火动怒的事了?来人家这里吃饭,还是以和睦为高,再则人家说的也不错嘛。小心点总好些,何必大家红脸。”

那人见有旁人介入他的事,直言责怪自己的不是,本来就不舒畅的心境更加不高兴。可看对方有五个人,又不好大发作,忍了忍气,不露锋芒地攻击道:“你们一个个可都是吃饱了撑着了吧?我可还饿着呢。”

尤振雄从小就少与人争执,却也受不了别人的讽刺和讥笑。听这人刻薄的语言,他要针锋相对地给予还击。于是,抬手把碗朝那人一倾,给他看看里面的东西,接着说道:“才吃了几口,刚开始觉得挺香的。可从你一进来,我就吃不下了——恶心。”说完,感觉还不够明朗,又加上一句。“这不,又是反胃,想吐了。”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干呕两下。

几个同伴理解了他的用意,也帮腔地朝着那人笑。

那人也悟出话中之意,大怒,恶狠狠地质问道:“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敢拿我耍弄。”

这一句倒把自幼少与人争锋的尤振雄呛住,一时没答上来,张了几下口,没说出一个字。旁边的胡少杰笑得正高兴,也不管天高地厚,随口凑开了热闹:“他呀,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我们堂堂下关总站四车队的工会主席,昨天才选的。怎么样?全队通过,你不承认也不行,谁让你不是我们队上的会员呢?”

那人恼怒地瞪着他们,自思不便直接咒祖骂娘的伤害人家,不如转攻为守,收敛起一些攻击的锋芒,忍了忍气,力求寻找更恶毒的语言羞辱对方。“嘿嘿。”他恶意的冷笑了两声,“当主席了,一定花了不少心血了吧。是给书记老婆倒过尿盆,还是给总站长做了过门女婿?你老哥的运气不坏嘛。”

尤振雄一听喧没个分寸,把队上的隐私也向外随意公开,心里原本就很不高兴。再听那人借题发挥,如此肆无忌惮,无中生有,更让心中的怒火按捺不住。想起他刚才说的一句话,将手一抬,喝道:“再敢胡说八道,就是两个耳光。”

那人依然不肯示弱,仍跟他们硬撑着。“想动手,你还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呢吧。”

“怎么会不知道?我还学马爬时就听说过,只是没见过。三国时诸葛亮伐蜀曾做过一批‘木牛流马’托运粮草,班师时就留在了原地。至今已有一千多年了,没想到竟变成了这等模样,真是神人所为也,旧时的木头马也成精了,而且还有三只眼呢。看外表也不过是一般的两只眼嘛,另只眼一定是长在屁股上吧,能不能脱开裤子给我们看个新鲜呀。”

胡少杰听着老友巧妙地将“木牛流马”的艺术故事幽默地还击他,与同伴们更是笑得不可开交,捧腹擦泪,笑中还带着呻吟。

“嘭”。那人再也受不了了,猛拍桌子站起来,把小油灯也弄翻了。

刘正荣虽是“副书记,”可也是有心有肝,有情有恨的平常人。看着两边争斗,他无所选择的是偏向认识的一方。就自己这边没吃亏时,他也不出来。此时见发展到这一步,眼看就要出事了,赶快跳起,拦到中间,用力拉开双方,并大声劝解道:“都是出门人,有啥过不去的。就算遇上没齿之仇,吵两句也罢了,千万不可动武。”边说边将那人推开。

其他人一看,也学着他的样,分成两边,帮着把两个敌对者拉得尽量远。

店主人端着滚烫的菜汤刚上来。刘正荣立刻朝他喊道:“快把房间打开。”

小店的客房也就是在简陋的屋里搭几个铺,床上有些铺盖而已,整日里不加锁的。店主人见店中大乱,忙放下汤盆,带他们过去。见刘正荣拦着的人,正是那个特别抄蛋的家伙,这阵子一直在大叫大嚷,拼命挣扎,大有翻天的样子,也不由分说自动走上前相帮,三个人推推搡搡,拉拉扯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出了小饭店。

进了客房,店主人赶紧点亮了蜡烛,又折腾了一阵,总算把那人摁翻在一张床铺上。刘正荣想起他还没吃饭,又对店主人说:“你快去,把锅里那些热包子都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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