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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四队是下关总站出了名的先进车队。一走进车队大厅,几面墙壁上悬挂着数十面姹紫嫣红,多种字迹的锦旗。认真看那下方的落款,即可知这些荣誉来之不易。有全国总工会的,有省交通厅的,有州教科文卫、工会妇联的,还有大理军分区的。许进山在队上任党支部书记已有十年了。从文革时天下大乱,到后来的全面整顿;从提倡发家致富,到如今改革开放。他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同易天昭是同期学艺的师兄弟,提干前也曾有十二年的开车历史。对驾驶员的思想变化,对车队的工作调度,他是九段高手下盲棋——尽在心中。

车队工作说难并不算难。既然是国营企业,所有车辆每月每年都有一定的运输指标限制,每个领命上车的人必须为自己的任务拼命,你管也好,不管也好,车况靠人,人跟车跑。谁要完不成自有相关的条例和纪律来制裁。

但你要说容易嘛,确也有不少麻烦。不上车的人占一半,这些人没有固定的车,平时到队上挂个号,听到点名时能应就行。整天没事聚在一块少不了有些议哭论笑,赌毒嫖票,作风疲塌,思想花哨。放松了教育就如同赶羊上山没笼住群,叫谁匆匆顶替出门,各种红黄蓝绿的大小事故跟着就来了。还有,同队的两个领导,工作方法不同,也很少坐到办公室里来。上星期四召开了个队务会,只有三人参加的嗅也不是好召集的。两个队长,一个书记要凑在一起,若非情况重要,时间紧急,个把月也难得来这么一次。

会议的议题主要是给接车人员的名单来个最后定夺。大部分人员已决定了,还有五个人要讨论,而名单的限额只剩一名了。谁能去谁不能去,就看这里怎么定了。许进山尊重同事的意见,先让他们发言。且所余人员,无非周永福、胡少杰之辈,在他的印象中,都是些差劲的。没必要给他们说好话,争好运。

周永福是当地驻军司令的小儿子。从小做公子哥做惯了,没有谁的话能听得进去。本领没几样,人又不好学。给他个车子开出去,兴奋几天,给你猛跑几百里,根本不顾机械保养,所以有些休假的师傅要交车时,先提醒管理员交给谁都行,就是不交周永福。因此他上车的机会也相当少,从另一个角度又造就了懒八戒的性格,过了热情期,打死也不去。三天热,三天凉,再熬三天躺病床;哄也得,骂也罢,扣发工资也不怕。他就这么个人,任务从来完不成,出门又常磕磕碰碰的。前些天才把易队长的样板车碰坏了回来,气得老易前点脑门后揪脖领在大厅里骂了整整三个钟头。可是这种人从来不怕骂,若能沾点理,他连狡辩带耍赖立刻和你吵个天昏地暗。要自家也知道全错了,象这回这样,就低头随你骂,他那手脚还不肯老实,一会抱在胸前,一会背到背后,一会稍息,一会立正,要是骂者气疲了,兴许还会叉腰抬腿,挤眉弄眼地跟旁边看热闹的人们做鬼脸。老队长早就想把他调出去了,可是上边有人护着,赶都赶不走,真是拿他没办法。

胡少杰又是怎么样一块料呢?这是四车队的“歌秀才”。他不象于新民那样含而不露,稳重沉静;又不象尤振雄那样心正言直,平和宽容。这个瘦高个的酗子,尖脑袋里不知藏有多少弯道,一张嘴巴特别厉害,好象天生就是派他下来视察人间的。争赢辩输,评价事故,挑剔菜咸,责难米粗,整天都有他说的,真让人头疼。而且酗子出奇的犟,谁越想压着他,他就蹦得越高,非争出个是非曲直不可。好在他并非那类胡搅蛮缠之徒,饶舌仅为寻欢而已。此人有一绝技,酷爱音乐,嘴巴能说,更能唱道,属于那种得益于当年大唱样板戏的娇子。拉二胡,弹吉他,打快板,吹喇叭,样样都能来几下。尤其是那根不起眼的小笛子,端得是总站第一,滇西无对。

据说他当初看《水浒》时,既没有为那凛凛正气、八面威风的豹子头林冲所感动,也没有被那偷鸡摸狗、妙趣横生的鼓上蚤时迁所吸引。惟独让一名末流好汉所倾倒——铁笛仙马麟。他多么幻想着能有一支书上描绘的神笛,吹奏起来可惊天地动鬼神,就算一切都是作者的艺术夸张,实际并不存在,他也不放弃梦幻中的追求。用自己的话说,经常在外边走动,身边有这么一根硬器也是有备无患。然而出身在普通工人家庭的喧,知晓父母的苦衷,两人每月共百多元的工资,要供养五个孩子的吃穿与上学,绝不可能为他买那种电影上见过的昂贵的二尺银笛。后来他把这个美妙的念头告诉了哥哥,没想到在机械厂做车工刚满师的哥哥楞头楞脑的就应了下来。“怕啥,买不起咱自己做。你要钢琴小提琴我是没办法,一根小笛子嘛,我想没多难。”于是找了根合适的不锈钢管,按照兄弟画的图样,又是钻,又是锉,精心打磨了有半个月,拿回来一试,音准基本正确,音量也算满意。只可惜效果不够理想,音色过于沉闷、含混,不如竹笛那么清亮、悠扬。带着出去转了两趟,没多少人给予青睐。没奈何,只得忍痛将其挂在家中,还是把一角五分的小竹笛插在裤腰带上。几年来,“铁笛仙”没叫成,却为他赢得了更高的荣誉——“笛子王”。

胡少杰心灵胆大,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先前还只是唱给人听以娱乐性情,无非唱些京剧选段、红太阳颂歌、毛主席诗词(语录)歌曲、还有文革前的队列歌曲。唱多了腻味了,见了啥就唱啥,起初还只敢换字改词,后弄油了连曲也敢编了,迎合众人的口味,现编现演,很得人们的欢迎。哪里有个文艺联欢,朋友聚会,都少不了他一份。渐渐的也懂得要从普通人民中寻找撷取那些名不见经传形不上影视的养分。思想上的转化引起认识上的飞跃,他不再简单藐视沿途的少数民族为落后的未开化民族了。在路上的小村小镇街子集市上,遇上有人对歌唱调的,他都要停下听看。一次,在楚雄正巧赶上当地彝族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火把节,他竟私自将一车军需物资一放五天,跟素不相识的姑娘酗“联欢”去了。许进山得知后大发雷霆,下决心要狠狠整治一回,也由此儆一儆当前青年驾驶员中拖拉习气懒散作风有所放纵蔓延的势头。

从前他们也曾打过交道,许进山清楚这家伙很难对付。他不象于秀才和周公子那样耐骂,而是你不一定有骂的诚,不管理直理屈,都是他在说。所以没等他回来,事先就预想了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并设计了相应的对策,把一切都准备好。那天学习会上,许进山还没进门,听到里面笑声朗朗,歌曲不绝,就知道肯定有胡少杰在场。书记板着面孔进来后,把大茶杯朝小桌上用力一顿,尽量使声音带够了威严,问道:“你老实说,这几天到哪儿去了?”周围刚还嬉笑的人,一见这架势既知不妙,立即禁声,都替喧捏把汗。

不料胡少杰依然那样旁若无人嬉皮笑脸地走过来,跑龙套似的转了一圈,给在座的师傅们都发了烟,然后口中又学鼓板又仿胡琴,叮咣咿呀的来了段西皮流水的腔调,接着就有板有眼地唱开了。“叫声许书记,不必生大气。坐好靠背椅,听我说仔细。半路打平伙,贪吃拉了稀。住在楚雄城,呼天地不理。要去昆明医,身边缺钱币。想回下关来,怕车出问题。一熬整星期,幸好没死去。今日能相见,就得感上帝。任务完不成,其实没关系。月底抓紧些,保准得胜利。现在就出发,拼命争第一。待到凯歌响,回来再见你。”他那里边唱边比划,声调抑扬顿挫,一口气唱下来,根本不容他人插进半句。唱完后他那些朋友不知哪一个在后面没个高低地叫了声好,其他人也跟着和起来,还有人拍起巴掌。在一片笑闹声中,胡少杰倒象个成功的明星演员了,心安理得地接受四方的祝贺,端起书记的杯子,把新冲的茶喝了一半。又对大家点头作揖,说什么“thank you,vary much。”(谢谢)然后向书记一拱手,算做告别,转身就走了。在走廊里又唱起“平原上谁不晓工农的子弟赵永刚。”酗子出去就上车赶任务,最后因时间太紧,还是差了两百个吨公里,被扣了全月的奖金。

事后听路上的人传说,喧压根就没什么病。在楚雄的日子里,全是同当地人搅在一起,听唱调子,学跳舞蹈,光录音带就买了五盒,全录得满满的。还自称是“整理民族遗产,挖掘艺术瑰宝。”又有人揭发说他跟一个彝族姑娘混上了,这种桃色新闻最没根底,也最容易伤人,所以未得到本人承认,连老谋深算的许书记也不敢轻信,就此作罢。

这样的人能不能去呢?会议主持人许进山把议题亮出来,让两个队长表态。三人都客气地征求他人的意见,最后还是副队长朱文山先开口。

朱文山是文革前毕业的中专生,一九六五年分到总站,才下来就碰上那个混乱的当口。正常的技术工作没法开展,科室人员都到基层开车来了。十多年的锻炼,成了车队撑台的主要技术骨干。近几年落实政策,不少同样有此类文凭的人,都已重操旧业,到各部门搞专业的研究设计或企业管理了。而朱文山在车队成绩显着,站领导没让他离开,就地提升做个副队长,主管队上的车辆保养。这种人有高度的理论水平,又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在驾驶员中深受推崇,说句话也很有权威性。

“人嘛,开车有早有晚,水平有高有低,我还是主张以技术评定。”朱文山也不多谦让,开口就表白自己的看法。他不喜欢两位同事的领导作风,婆婆妈妈的,有个豆米大的问题,就要开会讨论。和他们在一起,真是浪费时间,影响效率,所以一开会他都愿意先发言。“象周永福这样的人,学习点名回回有,路上抢运从不见。工龄确实比那几个长,可到底在车上待过几小时,谁也说不清。讲心里话,要把一辆新车交给他,我不放心。至于胡少杰嘛,人是调皮点,说东道西的,叫人讨厌。但这家伙头脑聪明,最主要的是心术不歪。只是爱好不同,性格差异大些,容易被我们误解。有时难说还是我们错了,是不是?我并不想替他求情,说实在的,我也讨厌他,甚至超过周永福。只要把事情说明了,他会小心的,让他去吧。”

许进山和易天昭交换了一下意见,觉得没什么不恰当的,就同意了。

朱文山继续说道:“要能定下来,我建议立刻公布,不要让大家心里有块空虚的地方,总想去打听,猜测,还要托人讲情,送礼,不管怎么搞都是对工作不利的。”

两人也一致同意。于是,筹划了一个星期的会议,用了五分钟就完功了。

既然难得坐到一处,朱文山也懂得珍惜这点时间,他并不急于离去,而是对现阶段车队工作面临的重要问题,提出了个人的看法——

要接新车了,旧车怎么办?现在在驾驶员中有这样一种观点:反正新车一到,旧车就报废,随便混几天就过去了。这是相当危险的,虽说目前没出大事,但要是此时不及早注意,谁能保证到最后呢。哪次事故不就是出在一念之差上!例行的保养不搞了,正常的保修将就应付了事。有人已经做开美梦了,这是绝不能容许的。

易天昭做为模范驾驶员,一贯爱车如命,他更能体会到副队长所提见解的良苦用心,立即表示赞赏。“对,完全对。而且这不光是我们四队的事,还应该与别的队都通通气,提醒他们也注意。新车来了,旧车并没有回炉炼钢铁,大部分还是要继续用的嘛。不允许任何人用破坏式的驾驶方法开车。”

话是说得慷慨豪迈,要做起来就是另外一个样了。易队长前天才走,老朱怎么今天就连照面也不打了,这是什么意思呢?许进山心里有几分窝火,要不是刘正荣多个心眼,留住了大家,今早的学习早泡汤了。

他们两人同在一个队上开车有十多年,一同负责车队的领导工作也有不少年了。分工分管,各司其职,和平共处,互不干涉。许书记觉得老朱有点知识分子那种高傲气,横行风,不好说话;副队长也觉得老许总摆脱不了民族干部的自卑感,虚荣心,难以同言。前些年还不怎么样,说不拢就不说呗,谁也不管谁。近来好多说法都变了,连报纸文件都宣扬什么知识分子也是普通劳动者,他们的尾巴也越翘越高了。在工人老大哥面前,一点谦让也没有,看着不合适就批评,连句婉转话都不带。叫人想不通的是,车队的人们,包括几个最捣蛋的刺头,在他跟前却出奇的服帖,没一个敢同他斗。即使被人家推过来抓过去,骂得一楞一楞的,也就是干张着嘴,大气不吭。许进山见了有点抱不平,曾私下找受责者调查过,那些熟悉的老友们几乎众口一词:“老朱说的对呀,谁叫咱不懂呢?”

今天的学习按最简捷的方式应付了事。许进山安排完在家人员的工作后,回到小办公室,习惯的把地扫了一回。又冲了一杯酽茶,这才坦然悠闲地落在座位上,静静想了一会儿,从抽屉里取出一份红头文件,慢慢地念起来。他文化水平差,不能象朱队长、管理员那样一目十行,撩过不忘。自己得念出声来才能理解,过个三五天还得温习一两次,不然又会忘掉。

文件念了有大半了,办公室的门突然从外边被人用脚踢开,把许进山吓了一跳,定神一看,进来的是副队长朱文山。朱队长板着脸,见屋里有人,也感到有点冒失,但已闯了进来,他是从不向人认错的。“我以为没人呢。大白天的,上班老关着门做什么?”说着把门打开,还挂上了防风扣。然后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旁,将手中的行车小皮夹重重地摔在桌面上。

许进山见他没好脸色,双眼熬得通红,猜想可能在外面又发生了什么叫他恼火的事情,陪了个小心问道:“你昨晚又出去啦?”

朱文山生硬地笑笑,看看手表,说道:“现在十点差点,昨晚九点半出门,整半天。欠了一夜觉,少了一顿饭。”说着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出了什么事?”许进山急忙问道。根据以往的经验,半夜里临时出车,一定是路上出了大事,不是伤人就是翻车。要催到干部头上,难免就得准备开追悼会了。

朱文山倒了一杯水,坐在椅子上,边吹开漂在水面的茶叶,边小口小口地喝着。听了书记的问话,他迟疑了片刻,没有马上回答,仍继续喝他的水。过了一阵,可能太烫难以顺利畅饮,才放下杯子,深沉地说道:“什么事呢?说大不算大,说小也不小。正好被我们说中了。你还记得上礼拜开会讲过的那事吗?就是人都去接新车了,老车怎么开的问题。我们想是想到了,可惜措施跟不上,结果还是出事了。现在我才感觉到,象老易那样的老司机,真是太少了。又能开车,又能爱车,不容易呀。”他又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接着说:“哦,我还没回答你的提问呢。事故不大,你不用急,人车无损,和我一起回来的,这下子也许在上面睡大觉吧。车也不用拖,不用拉,自己开回来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王阿贵开的二十八号车,昨天中午从永平出来的四十三公里处,大山上把车轮压爆了。这种事本算不上啥大事,你我开车时也常见的,换个车轮就是了,你说是不是?可问题就出在这儿了。他的车上没有备用轮,拦了十几辆车,都一个样。到九点多总算拦着了一个,又没有千斤顶,没法装上去。看样子这条线上是不会有人带着了。他让那人到永平站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一听,真要命,赶快通知一车间派车,拉了两个人,带上工具就赶着去了。到了那儿,老王已用石块把车轮垫死,看架势是打算熬夜了。我们一块弄了半夜,把车开回来了。我问他:“你好歹也是老百万了,鸡骨头鱼骨头啃过多少,怎么让根麦秸给卡了脖子?”你猜他怎么说,他还振振有辞:“反正新车就要到了。这几天出车只讲个应付,能把车开回来,就算完成任务。你听听,他还敢说把车开回来就算完成任务。”

许进山听他说完,悬着的心才落到实处。用同情的口气安慰道:“你辛苦了。先吃点东西,回去睡一觉。今天不用上班了,队上的事由我处理。”

朱文山没在意书记的话,一边把抽屉拉开,从里面拿出纸笔,在桌上铺开,一边说道:“其它都是小事,惟独这个算大事。把每一趟任务当做最后的游戏,无异于开车人自己敲响的丧钟。我要立即写一份报告,请求总站长下个命令,恢复出车前收车后严格的技术检查制度,健全车辆例保,加强人员爱车护车的意识,提高途中意外事故的自我保修和互助风格的教育。”

许进山知道,这位副队长认准要做的事,就是省长来也改变不了他的意志。何况不得不承认,他的思路确实英明。只是出于同事的角度考虑,得多劝上几句:“你是不是再斟酌斟酌。或者说,注意一下报告的方式,提个建议供领导参考。”

“还斟酌什么。”老朱一点不听劝。“我这人就这股劲,第一想的是工作,第二想的是工作,第三想的呢,还是工作。除此之外,全随自然。你的意思是叫我把话写得婉转些吧?正相反,我偏要弄得硬邦邦的。有时候,口气硬些容易直指至知,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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