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枯骨（三十三）

阿依汗厉魂见到释厄剑之幻象，虽惧怕万分，可是更被激起凶性。只闻得她扯开嗓子，仰天啸出一声凄绝无比的鬼啸，立即便欲向张穆冲扑上来。

就连辛想想和白仕立，这两个看不到鬼的“普通人”，这一刻也感到不知从何处来了这声震慑人心的长嘶惨啸。不是听到，而是这声音就好像是从虚无世界中，忽然撞入了耳骨，让人没来由地从内心最深处升起无尽恐惧，头疼欲裂。

张穆似早就预料到了厉鬼会有此动作，手中长剑顺势横扫，往阿依汗一双探出的鬼爪削去。明明他是后出剑，可是在唯一能看到战局的苏眉眼中，他的剑却是后发先至。

在此危急关头，苏眉的脸上竟现出了一个从心底透发出来，可以让所有见到的人都为之动容的娇抚笑意。

在如今的时代，大概只有她苏眉才知道。当年的张穆，在朝在民，是一代名捕。为万民洗冤昭雪，从无任何凶徒，可以从他的手下逃脱。而在江湖，他除了是名震天下的鬼捕，更是武林第一快剑。

见识过他出手的人，从来没有谁看清楚过他的身法。既然看不清，又怎么可能接得下。而且见识过他出手的人，也都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除非见到他在斩鬼，否则没有人见过他的剑出鞘。他的剑在对人时，永远带着鞘，只伤人而不杀人。甚而很多时候，他连剑都懒得用，只是在路边随便捡拾一段枯枝，便以之为剑御敌。

传言他不杀人，是因为他身在公门，无论多么凶残的恶徒，他也只能依法逮捕，过堂审问之后才能正法。他是捕快，绝非刽子手。然《宋刑统》中，有多条法律明文，在追捕凶犯时可将其就地打杀，因此这一说法倒显得很是牵强了。

还有一说法，则是那些晓得他做过将军的人，说他在沙场上已经见过了太多生死。生命脆弱，转瞬消逝，他不想再杀人了。别人信不信不知道，至少苏眉从心底是这样相信的。

那天辛想想能够勉强看出张穆制敌的手法，当然不是因为她比八百年前那些古人高明，而是张穆放慢了速度。为了不引人耳目，虽然是在阻止杀戮，但他还是放慢了速度。

苏眉笑了，这许多年头过去了，她甚至都开始不记得有多少时候没见过张穆出手了。当年无论面对多么危机的形势，只要张穆出手，她便会觉得心安，知道事必解决。这一刻，那安心而温暖的感觉，经过千百年的久远，再次在她的心中涌起，她怎能不开心地笑起来。

剑锋疾扫，势若奔雷，眼看着就要切断鬼手。在阿依汗的眼中所见，那金龙的的七颗巨头，更是血盆暴张，吐着毒雾，转瞬就要将它生吞活剥掉。

可是就在剑刃刚刚要触碰到鬼手的刹那，释厄剑却硬生生的顿住，甚至没有将鬼手割破一点点。

这一刻，就连辛想想也看到了此生最不同寻常的一幕。张穆所面对的那片墙壁，忽然变得赤红龟裂，扩散开来。就好像火山喷发流淌而出的熔岩，那慢慢变冷的过程倒了过来。而且明明看到的是如此灼热的场面，可是身上却感到无法抵受的阴寒之感。

从那熔岩之中，好似恶蛇般飞出数十只散发着黑气的怪手，以极快的速度缠绕环抱住什么，便往熔岩中拉扯。就在黑手要完全退入熔岩之时，辛想想终于有那么短暂的一秒，看见了被制服的东西，那狰狞骇人的凶厉。

厉鬼一被拉入熔岩之中，熔岩也立即消隐。身上的寒冷没了，一切如旧，只是每人都感到一丝凄苦无奈的味道。

“我该走了。”苏眉带上手套，慢慢抬起柔荑，无限温柔地放在了回转过来的张穆脸上。“我的掌心不能再触碰你的温暖了。”她苦笑道，“我好想你——”

张穆用力握住她的手，让她的手与自己的脸颊贴得更紧。他的眼中一行热泪滚落，嘴唇蠕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辛想想看着眼前这令人心酸的情景，心如刀绞。从来不懂得嫉妒的她，这时竟觉得很是讨厌苏眉。

苏眉依依不舍地移步，柔荑从张穆的手掌与脸颊间渐渐抽离，终于恨下了心举步离去。

“眉儿——”张穆急喊了一声。

“谢兄长呢？我要见他。”接着他又问了一句。

“失踪了——”苏眉回首露出个惨笑，淡淡地道，“我成为鬼差的第十个年头，谢大哥和范二哥一起失了踪。”说完她便要走，可是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只是这次她没有再回头。“你那师友故人已经转世，如今正在鸿福寺中修行。我去问他，他不说。你去问他，他或许会说些什么——”

走了，终于走了。苏眉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张穆忽然感到心痛欲裂。他一直没有悲伤，是因为他觉得可以找谢必安把自己也变成鬼差，便可再与爱妻相依相守。可是此刻，他原本做好的打算转瞬破灭。

师友？故人？转世？

那会是谁？对方又会知道什么？

“想想，我来了。”

这时候一个声音高喊，接着是杂乱的脚步。章磊率先冲了进来，后面还跟了十来个持枪的武警。

“走开，走开。”

又是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古艾正推开这些刚刚到来，全神戒备的武警挤了进来。与她同行的还有文青段剑。

“都出去！”辛想想忽然一声怒吼，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没有人知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了这股无名火。“这里是阿依汗凶案第一现场，你们全给我出去，不要来破坏现场。”

之后，司法鉴证科从白仕立家露天花园养着一对龙鱼的附近地面，成功取得了早已经渗透在地板里面的阿依汗血迹。白仕立见大势已去，对杀害阿依汗的事实供认不讳。

只因为阿依汗执意要将孩子生下来，并声称赵尚志就算不要她，她也会自己把孩子养大。白仕立怕这件事若是容忍，一旦败露，自己在天宇集团将再无立足之地。于是便痛下杀手，趁阿依汗在观赏他的龙鱼时，用厨房的小厨刀将其数刀刺死在地。而后为了毁尸灭迹，他又找来重锤将阿依汗面容砸碎，再在半夜把尸体沉入了自己的花园便可远眺的香樟湖中。

张穆与辛想想都非常默契，缄口不提那天所看到的可怖场景。奇怪的是白仕立那天除了那阵奇怪的啸声，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张穆推测，大概是因为辛想想纯阴之体，并且还有梦可预言的特质，才会看到了那本不该看到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