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近终身思亲念旧 万岁殿斧声烛影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多少泪,沾袖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滴,凤笙休向月明吹。肠断更无疑。
李煜囚汴《忆江南》,泪恨徒感伤,劝人莫做后悔事,临断勿彷徨。
上回说到陈乔表忠自尽,宋将见之,无不慨叹,曹彬命军士将其择地安葬,李煜归宋不提。
却说曹彬整点军马待旋,独闻江州不降,彬怒,遂遣曹翰率兵击之。守将胡与则坚城固守,翰攻数月始下。城破,街战巷斗,宋军虽入城中,死伤无数。
翰入府,与则因重病,卧榻不能起。翰指其骂道:“抗拒天兵,何以求生!”与则笑道:“我若不病,汝安能进城!”翰切齿道:“今死至眼前,还如落犬狂吠!”与则大笑道:“犬所以吠,乃见非其主也!”翰大怒,命军士杀之。
却说李煜觐见宋祖,宋祖慰之道:“卿尝奉正朔,非他人能比,朕只为一天下,统疆土,福国造民,而绝不贪图汝命也。朕早为卿广宅阔园,专待居住。”于是授煜为右牵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李煜感涕拜退。
因小周后丰艳夺人,继恩欲私媚宋祖,宋祖怒止道:“朕私花蕊,因其内质,以却心孤也;周后虽艳,徒丽其表,性淫不知廉耻,朕岂与斯同类耶!”继恩惊恐请罪,宋祖未惩,却以“郑声淫”,封小周后为郑国夫人。
宋祖复召徐铉,面而责之不怠。铉缄口不声,宋祖惑问:“汝昔日言可数百,今日何以寡语?”铉对曰:“臣昔侍江南,言为江南;今国已不存,即言为谁?心唯待死,不问其它。”
宋祖闻而叹道:“真忠臣也,然今活汝事我,当志如昔日。”遂拜其为太子率更令,铉拜谢而出。复诏张洎,洎昂首冷面,大义凛然。
宋祖取出求救密书,斥道:“此乃汝之所为,李煜不降,皆汝劝教,乃至今日归来之迟!”洎却自若笑道:“实为我之所为,此乃其一,他者尚多也。昔日尽忠得其分,今日受死获其荣,并无他念。”
宋祖大怒,言杀之,洎无惧色,宋祖更容笑道:“朕能容天下,何多一人?汝忠诚可表,然须择主而事也。”洎惭面,宋祖复道:“卿可事我,亦当如李氏。”洎下身谢罪,宋祖遂授其为太子中允。
闻曹彬旋师觐见,宋祖召入,谓之道:“取江南时,朕许以使相,然刘汉未臣,若卿位品极,恐日后不能力战也。且徐之,为朕图太原。”即封彬为枢密使,领忠武节度,其他诸将论功行赏,另加卢多逊为吏部侍郎。
曹彬怏怏而退,归至家中,却见钱堆满室。家人告以宋祖密赐,彬叹道:“好官亦不过多钱耳,又何必使相哉!”后人有诗叹曹彬:忠谨侍赵宋,良将第一人。奔急待功名,却逢别有心。鹰犬忘劳疲,猎狩顾虑勤。归来人食肉,捕追咽唾津。”自此,南方几平。
时值开宝九年二月,宋祖止带继恩一人,乔装微服,两马飞出汴京。看大地蒙绿,春阳升举,不觉兴致盎然,却无意间看到乱岗处抔土新坟,不禁生哀。
继恩问道:“陛下何以感慨?”宋祖道:“朕思父母矣。”遂怅然,既而打马纵驰,忘命疲奔。继恩策马以追。过一村落,民甚旺,老幼男女闲乐。壮侍老甚勤,幼呼长甚亲。
宋祖忽闻人呼父,既而起悲;复见人称母,不由泪下,于是谓继恩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人呼叫父母,尚有应答;唯朕呼之,纵喉干嗓破,无有应也。”言毕潸然。
继恩道:“陛下勿悲,人之于世,未有不弃者。况宋乃火德,陛下身应朝运。若朝夕悲伤不已,内行金气,必金盛侮火。非但伤己自身,亦恐毁子孙帝王之气也。”闻子孙之事,宋祖更烦乱,继恩自知失语,不敢复言。宋祖缓马前行,见一酒肆,遂叫继恩下马,暂住休息。
唤出两壶清酒,叫得几碟乡菜,君臣二人偏落里食饮。宋祖谓继恩道:“朕与卿私游,不可以朝廷尊语相称。吾闻晋时称天子为‘官家’,取义‘五帝官天下,三皇家天下’,且官府亦称官家,朕为百僚之尊,官衙之主,更不失为官家矣。”继恩唯喏,自此,人或称赵宋天子官家者,自此始也。
主仆对饮,忽闻嬉戏声来。宋祖移目观瞧,过来十来个二六少年,该是玩耍乏累而归。宋祖见少年性起,唤之皆来。
宋祖问道:“汝等能饮否?”为首者道:“饮尚可,只是无有银钱。”宋祖笑道:“今日我与众小哥有缘,相请可也。”众雀跃,围桌而坐。宋祖窘清酒特菜,与众娃欢饮。
少年道:“看你只带老奴,孤独无兄弟,不如我等皆以你为长,却让你欢乐如今也。”宋祖闻之黯然,既而叹道:“我尚有弟,然终不与我酣畅如此也。”言讫,问少年道:“汝等壮志如何?”众少年或言做高官,或道取财利,亦言慕美妻者。
宋祖闻稚嫩无忌之语,时而捧腹,呛酒噙泪;时而哀叹,摇首嗟息。少年问:“汝怒兄弟耶!”宋祖道:“弟不与饮,拽之无益,做人不可以强求,所谓人各有志。似你等高官、财利、美妻者,不自志向乎?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言讫复问众少年:“汝等饮酒食肉,可有所思?”
众皆摇首,宋祖叹道:“吾闻《孝经》:‘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尔等饮酒之甘,食肉之香,当想家中父母饮食否。”众皆面惭哑然,宋祖于是多唤酒食分众少年,好言道:“速回家与父母食,可告之乃赵官家所给也。”众皆涕然,捧饮食疾归。
宋祖见天色不早,遂唤继恩回宫。次日,谓继恩道:“朕夜梦父母,且与弟光义幼年玩耍于洛阳故地,今甚思之。汝速诏晋王,朕欲往西京一探。”继恩遵办。事备,宋祖携晋王及公卿大臣幸西京。
宋祖临故地,心觉亲切,复谓群臣道:“朕欲迁都至此,不知当否?”铁骑左右厢都指挥使李怀忠奏道:“臣以为不可,东京岁依漕运之便,坐收江、淮米几百万,数十万禁卫全以赖之。国库重兵驻此,根本安固已成,一旦迁徙,臣未见其利也。”
宋祖道:“西京之地,得天下中正,且朕迁都至此,计乃权宜,而志在长安也。都之倚险,子孙守之万长。正可裁汰冗兵,依周、汉故事;汴京无险可守,百年后民怠兵弱,子孙堪忧矣。”宋祖思从赵普计,尊孔儒抑武,文治天下,后必弱国,则守天下须倚地势。
然言方毕,晋王道:“治守天下,在于德,不在险也。”宋祖踌躇不言,因金匮定宋祖之继,乃晋王也,继者信言治德,己何强言恃险?然心中苦笑,光义之德何在耶?却兄弟不能互攻,只能与众臣道:“晋王治国有道,朕甚欣慰。”于是迁都不成,宋祖怏怏而归。
时至八月,宋祖诏诸臣道:“朕倚诸卿之力,尽臣南方,今恐岁力将老,时不我待,故残年奋勇,意取刘汉,以全天下。”众臣拜诺,宋祖于是令党进、潘美、杨光美、牛思进、米文义率部五路攻汉,复命郭进等讨忻、代、汾、沁、辽、石等州。虎狼奔勇,穷力猎狩。汉主刘继元支撑不住,遂急求兵辽国,辽遣宰相耶律沙率兵往救。
诸将士斗勇正酣,却闻汴京传诏搬师,遂依命而还。原来时进亥月,宋祖身染重病,又因辽朝增援,故而罢兵。
这日,却觉神情好许,皇后宋氏觐见。原来宋祖自知花蕊私祭孟昶后,明不愤言,心却远之,以花蕊心表不一也;又赵普以亡国女不能策后,故复娶忠武节度使宋偓之女,开宝元年立为皇后,称‘开宝皇后’。
宋后柔顺好礼,体贴入微,宋祖每退朝,必整衣冠帔侯接,故夫妇甚溶。宋祖有疾,宋后侍奉至勤。宋祖道:“朕欲外出游赏,卿可自意。”宋后拜退。
宋祖携内侍,闲步于宫外林园。早晨尚阳光妩媚,近午却阴风凛冽,既而昏云蔽天,俄而降下大雪,片片鹅毛。内侍谏宋祖还宫,宋祖亦觉乏累,于是归还。
烦闷宫中,唯以自踱,忽闻德昭、德芳觐见,宋祖急唤入,宋后亦谨。长者年近而立,幼者业已二九,却如婴孩一般,跪伏父亲膝前。宋祖抚子背,若有心事,眼中噙泪。
二子求其故,宋祖道:“朕体恙方愈所致,无他事,汝等且退。”于是宋后与二子皆别,出万岁殿。宋祖即唤继恩道:“请晋王来。”继恩领旨,出趋晋邸。
却说大将党进罢兵归京,值天寒,于堂内拥炉酌酒,大醉大饱,以致周身汗出,乃道:“此天气酷热如暑,尤不正也”,门外兵士闻言,与之戏道:“将军若求寒冬正气,不如与小人调换,此天气正适月也。”
进笑而骂道:“滑舌小徒,隙吾言。”乃出,见屋外风严地肃,遂有驰武之心,乃唤人备马,奔于汴京街上。忽见小民提鹰鹞,以肉喂之,止住骂道:“尔等不买肉以奉父母,何以贵畜禽耶!”
有闻而逃者,有则不以为然,党进大怒,命其放飞鹰鹞,其人对曰:“此乃晋王所养,不敢纵也。”党进随从谓进道:“将军常既饱食,抚肚腹言未曾负之,然肚腹不怀良谋,总负将军,今又撞祸矣。”
党进闻言斥之,却转身对晋王府人,媚笑道:“晋王不用侍父母,尽可养鹰鹞,且看好,勿为猫犬所伤也。”言讫,又知语失,遂称醉言,即打马回府。
家人报与光义,光义大骂党进道:“莽夫字句不识,安敢辱我!”乃于府中添愤,却闻宋祖召之,遂往。上灯,至万岁殿,拜问所疾。宋祖已命人早备酒宴,兄弟俩对坐而视。
宋祖命退左右,室唯手足。晋王拘谨,目斜四顾。宋祖笑道:“弟疑兄耶?”光义怯道:“君欲臣死,不敢不死也。”宋祖叹道:“何以间若鸿沟哉!”光义不言,宋祖道:“朕忽感性命不保旦夕,欲尽授国柄于汝,望早纳。”
光义闻言慌忙叩拜道:“臣不敢。”宋祖道:“汝何事不敢!吾之初意,壮烈满生,顾情重义,既而全身致仕,旦夕山水,朝暮欢年。汝屡设阴谋,虽迫我就位,实自涎也!”
光义颤抖,宋祖以玉斧振桌,复指其怒斥道:“金匮之谋,无视母病,何容手足;毒杀蜀主,逼迫花蕊,终污谁身;取命宗训,惨逼符后,何存人性!尔如抛我受镞,既而身出获利也。”言不待讫,怒而逐打光义,光义抖汗扬身,避躲求饶。
内侍原见宋祖不悦,故而远立待侍,未敢近前。忽闻玉斧声响,又遥见烛影摇曳,光义躲闪揖求,更不敢靠近。
却说宋祖忽感力疲不继,遂住,光义那边跪拜道:“臣愿毁弃盟书,助皇子继位。”宋祖落泪,与光义道:“我于建隆年间,特制誓碑,藏于太庙夹室,上有誓言:‘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凡继位之君,必当守此,否则神灵殄灭,祖宗不保。吾先告汝,以汝阴险无常也!”
光义拜泣,宋祖道:“汝若为帝,当善我子孙,勿绝人性!”光义唯叩首,宋祖以袖沾泪,谓光义道:“人破娘胎之时,知将世之险,故而哭闹,谓之智;弥留之际,憾一生所为,故而垂泪,谓之明。生死之间,行走人世,乃最昏沉之时也。故圣人日三省其身,是昏沉之时不过事矣。汝好自为之!”
言讫,邀光义重坐而饮。宋祖取杯数饮,光义也饮,宋祖复呼内侍奉酒。光义以袖干面,宋祖醉而持酒洒面,不能入口。光义见此,命内侍服侍休息,宋祖指其道:“汝好做,好做。”遂卧床榻,鼻息如雷。光义急出寝殿,狼狈而回。
却说值夜内侍一个唤做张富,另个呼作李财,二人掩门外侍,却也因乏累倚门睡去。雪漫天寒驱困梦,风嚎地冻唤人醒。
张富惺忪睡眼,料过三更,又紧衣缩首,欲复眠,却觉寝殿内不闻鼾声,忙叫醒李财道:“陛下止鼾,我甚觉怪哉。”
李财揉揉睡眼,好不耐烦,但偶目殿外,忽眼住远处,口张神惊。不知他惊慌看到何事,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