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鸩 (六)
若不是一回头,年少的痴狂,怎么会读懂,刻骨的过往。
师尊曾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当时只觉得悲哀,人若无情,何以立世?
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刻,她才恍然惊觉,这一世,若非她情根深种,又何以到如此极致悲欢的地步。
施若然想,她这一生都不会让冷云知道,在那一瞬间,她究竟是如何的心情。
“这是哪里?”施若然扭头看向窗户的位置,迅速掩饰着眼眸中过于满溢的情绪。
“还在翼城。”冷云低声回了一句,然后起身把房中桌子上的药碗端了过来,“你该喝药了。”
施若然看着面前的药,眉心微蹙,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她这几天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若换做以前,定然是要耍赖一番的,可是眼下……
她暗自苦笑一声,伸手接过来边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蔓延在整个口腔,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嘴里便被塞了一块蜜饯,香甜的味道自舌尖晕染开,逐渐便驱散了苦涩的药味。
曾经不可一世的烈帝陛下,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
施若然说不清楚此时心中究竟是何感受,有些甜蜜,却也苦得厉害。
她终于清楚明白的感受到,这个男人为了她究竟放弃了什么。
然而……
她抬起头,终于不再逃避他的目光,迎着他的视线,一瞬不动的看着他……淡漠而又疏离。
“多谢你救了我,”她如是说着,神色平淡而又疏远,“只是这救命之恩我恐怕无法报答了,今后各走天涯,各自珍重吧!”
“你说什么?”冷云眉头紧皱,眼中霎时火花迸进,声音猛然就高了一个度。
施若然仰头看他,不躲不闪,看似冷漠平淡,只是藏在棉被下的手却紧紧攥着,颤抖的厉害。
如今的施若然,也早已学会了将面无表情运用得风生水起。
只是这样的姿态更加激起了冷云的怒气,他猛然弯下身去钳制住她的下巴,靠她极近,火花迸进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好似恨不能穿越她所有的表情一眼便看穿她所有的伪装。
他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她吃拆入腹,“施若然,你再说一遍!”
“我说的不够清楚?”她反问他,指甲刺进血肉,眼神却逐渐转冷,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稳住那已经颤巍的声线,“冷云,是我杀了你,是我逼得你放弃天下放弃一切甚至你的命,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得到安宁。”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
你是我的毒。
毒入心脉,无药可解。
所以不论付出什么,只要为了你,我就心甘情愿。
——哪怕是我的命。
从他暴怒的眼神里,施若然能够明白他毫不掩饰的深情和不顾一切,可也正因如此,令施若然如坐针毡,进退维谷,她讷讷的看着他,表情慢慢变得有些疯狂起来,一出口,字字如刀,“我当初杀你,是为了救我师父,可是现在,我师父死了,小师叔死了,流云哥哥也死了,你却还活着,我所做的一切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可笑而又可悲,到最后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像一场噩梦,想一次,见一次,便会痛一次,如影随形,如跗骨之蛆,冷云,你不明白,我有多害怕见到你。”
“不可能,你说谎!”冷云怒红了双眼,曾经勾人邪魅的眼睛里充斥着痛苦和不甘心,他的双手猛然抓住她瘦弱的肩膀,像是正在暴怒边缘的狮子,又像是无助迷路的羔羊,先前苦苦压抑的激动一下子就决堤而出,连说话都颤抖起来,带着不可抑制的嘶吼,“若然,你爱着我,如果不爱我为什么会对我的死那么难过,为什么会差点在城头自尽,为什么夜夜梦语我的名字。”
他极度绝望却又极致期望的重复着,“施若然,你爱着我。”
抓在肩膀上的手,用力得似乎恨不能将她撕成两半,可她却仿若未觉,因为与此相比,男子眼中支离破碎的悲伤和痛苦更加令她心碎。
她多想用温暖的指尖碾平他眉间的绝望和痛苦。
可是,她不能。
她转过头不再看他,眼中放空了一切,“那又如何,即便我真的爱你,可你带给我的痛苦远比爱要多得多,每一次想起你,我就会想起师父他们是如何惨烈的死在这场可笑的命运里,流云哥哥和小师叔甚至为此永不超生,你不明白,他们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施若然话音落尽以后,房间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沉默的,冷云几番后头微动,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疯狂暴怒的眼神渐渐平静下去了,抓住她肩膀的手也慢慢放松。
他的声音嘶哑下来,夹杂着隐忍的酸楚,“就因为我是帝王之力的继承者?”
“是。”施若然咬紧下唇,脸色更加苍白。
这个字重若千斤,在她说出口那一刻,她知道,她与这个妖魅少帝的缘分,或许真的已经到了尽头。
冷云放开她,站了起来,平静而深沉的望着她。
彼时,她低垂着头,苍白的唇瓣紧紧抿着,顺直的长发从身上蜿蜒到床榻上,带出一股苍白无助的美感。
他就那样看了她许久,眼中暗潮涌动,几番纠结交错,终于渐渐归于极致的绝望。
他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去,脚步沉重。
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他突然停了下来,却并未回头,只是轻轻问了一句,“那么,如果那天晚上我真的死了,你是不是,会好受一些?”
她瞳孔骤然紧缩,终于循着他的身影望去。
彼时,夕阳正好,恰在门口的位置,金红的霞光的铺天盖地,他站在门口,挺俊的背影在耀眼的光芒中如天神降临。
门里门外。
地狱天堂。
仿佛只要踏出那一步,从此便是两个世界,死生不再相见。
她僵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他似乎也没想过要等她的答案,仿佛站在那里只是为了感受夕阳。
微顿,负手离去,不再停留。
夕阳照射进来,在陈旧的地板上映出霞光,明明暖熏温和,施若然却觉得身在寒冰地狱。
她保持那个姿势坐在床上,浑身僵硬,方才苦苦压抑的激动和疼痛终于肆无忌惮的奔涌出来。
昔日不懂,为何在慕倾黎和凤天澜大婚当日,当着天下人的面演那一出戏的时候会流露出那么深刻的绝望,如荒坟枯冢。
及至今日,她终于亲身体会过那种无法言喻的痛苦。
语言,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
谎言,是刀中王者。
她慢慢的蜷缩起来,将头埋在两膝之间,蜷缩在床角,低低的呜咽起来,犹如在黑暗中迷路的小动物,无助而又绝望。
冷云说,她是他的毒。
可他又焉知他不是她的毒。
奇毒如鸩,无药可解。
从憎恨到深爱。
从深爱到伤害。
在她短短十几年的寿命里,所有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已经经历过。
只是,有些事,她却依旧窥不破。
在无助的呜咽里,隐约带着哭腔的话语轻轻掠过。
她说——
对不起。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