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鸩 (五)
“冷云,你究竟想要什么?”嫁衣如火的少女如是问着。
少女坐在龙凤雕花大床的床沿,身下是龙凤喜被,大殿中央是大红的双喜嵌着金漆,在龙凤双烛的火光跃动下,整个寝殿都涌动着一片喜庆的大红。
她固执而戒备的微仰着头,灵动的大眼睛直视着面前看似放荡不羁的男子,毫不掩饰的不甘心和愤怒。
“呵呵……”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同样是一身火红的喜服,华美炫丽,面对少女的戒备和质问,他笑得坦然而又邪魅,狭长的眼睛里闪动着志在必得的光芒,一出口,便是霸道张扬,“本宫记得,已经说的非常清楚,若然,我要的……是你!”
话说着,他弯下腰凑到她面前,俊美妖异的脸上挂着不可一世的笑容,好看得一塌糊涂,少女看得有些愣神,他离她极近,鼻尖就对着鼻尖,两人的呼吸几乎已经相融一起。
“你……”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的意思,突然间,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她不自觉的向后一点,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那一瞬,她戒备得更加小心。
在他们大婚那一日,在冷云张扬霸道不可一世的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施若然就知道,这个男人的危险程度,远远超出她的想像。
不可一世的张扬就此定格,画风一转,却是沐浴在静芜月光里的紫发妖颜的帝王静默深沉的望着她,“朕可以答应放你现在就走,但是朕有一个条件。救回慕倾黎以后,你就只能呆在朕身边,永远不能离开,若你先死便罢,若朕先死,你就给朕陪葬。”
沉沉睡着的施若然眉头紧蹙,梦中这些画面早已在心头回放过无数次,可是每一次在梦中相遇却依旧能轻而易举的让她强装的坚强溃不成军。
梦中——
画面一转,翼城小院里,素来木讷的流云正柔和的笑着,下一刻,冰蓝色花朵从他的心口破衣而出,轰然崩碎……
血色沙场,漫天剑气,剑鸣如歌,空中红衣似血的羽鸠,突然撤去了周身黑雾,顷刻间便是万剑穿心……
金光无极,天琊神剑势不可挡,在众人的错愕里,朝着慕倾黎穿心而过……
流云沉静的望着她,“若然……”
羽鸠欲言又止,眼中涌动着悲伤,“若然……”
冷云凝望着她,眸中爱恋刻骨,“若然……”
画面不停的变化,流云、羽鸠、冷云还有慕倾黎的脸不断在眼前闪现,都是他们死的时候的模样。
痛——
无法言喻的疼痛流窜在四肢百骸,如千万细小的银针正在随着血液逆流,在身体中肆虐,血液在叫嚣,脉络在扭曲……
这是梦……
施若然知道,这是在梦里。
是解不开的心结,放不下的纠结,令这些疼痛如影随形,如跗骨之蛆,让她日夜不得安宁。
“若然,醒过来。”有人在她耳边急切的喊着。
是谁?
她眉头紧紧皱着,秀美的脸庞惨白如纸,冷汗一滴滴的侵透身上衣。
“若然,醒一醒。”那人的声音变得更加急切起来,开始椅她的肩膀,试图把她叫醒。
“唔……”施若然猛然睁开眼,冷汗淋漓,眼中尽是恐惧和入骨的疼痛。
她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看清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人究竟是谁。
——魔魇犹如诅咒。
她浑身剧烈的颤抖着,连呼吸都无法顺畅,眼前依旧不停的浮现出那些人死去时的模样,恐惧和疼痛交织着侵袭,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犹如熇泽之鱼。
身边将她唤醒的人为她的苍白心痛如绞,他将她紧紧的抱在怀中,大手轻轻滑过她的纤瘦的脊背。
“若然,没事了,有我在,不要怕。”低沉的嗓音温柔而又包含深情。
“我在这里,别害怕。”他在她耳边一遍一遍说着,温柔的安抚。
施若然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抓着他的衣襟,一动不动的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听着他温柔的一遍又一遍的安抚。
不知许久,施若然终于渐渐从梦魇中回过神来,写满了恐惧和疼痛的眼睛也渐渐恢复了清明,可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手中紧紧攥着的衣襟并未松手。
“没事了,别害怕。”抱着她的人低声说着,声音温柔得能化成水,他一手搂着施若然的脖颈,一手轻轻拍着她背部,小心得像是抱着这世间最珍贵的珍宝。
明明梦魇中那样极致恐怖痛入骨髓的景象施若然都能忍得住不去流泪,然而此刻,被这个人如此小心的护着、哄着、极尽所能的爱着,隐忍和坚强,轰然崩碎,溃不成军。
她靠在这人坚实的肩膀上,将脸埋进他的怀里,眼角滑落出冰冷的液体,终于将自己的无助和脆弱完全展露出来。
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他将她抱得更紧,动作也更加小心温柔起来。
在这间简单却干净的房间里,他拥抱着她,仿佛相依为命。
不知许久,施若然终于冷静下来,眼神清明理智,却更加抓紧手中的衣襟,轻轻喊了一句,“冷云。”
话音未落,抱着她的人忽然身体一僵,动作就这么停顿下来,施若然就靠在他的胸口能清楚听到他骤失控的心跳声。
换做以往,她或许会同他开几句玩笑话,然而此情此景……
施若然意味不明的扯了扯嘴角,慢慢脱离他的怀抱。
直到此刻,她才看清唤醒自己的人到底是如何模样。
他穿着一袭暗紫的衣袍,领口和袖袍边缘绣着精致的祥云图案,雪白的里衫领口也绣着同样的祥云暗纹,腰间玉带上的麒麟图案栩栩如生,合体的剪裁衬得他越发的身形修长挺拔,那张脸,施若然一点也不陌生,狭长的桃花眼微微勾挑,横生着几分邪魅风流,颜色偏红的薄唇似抿似启,挺俊的轮廓棱角分明,偏生秀气,嘴角轻轻一样,端的便是一幅妖异邪魅。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发。
记忆中那颜色妖冶的紫色已被沉稳的墨色替代,三千青丝如柱,前半部用羽冠束得一丝不苟,其余的随意披散,一泻如波。
施若然微不可查的眨了下眼睛,有些哭笑不得。
——烈帝就是烈帝,即便隐于市野,也还是这么奢华的派头。
冷云丝毫不知施若然心中所想,他坐在她面前,有些微的局促,五天前的死而复生,在鬼门关前走过这一遭,他想明白了许多事,也不后悔当日所做的决定。
醒过来之后,他时常会想起从前做过的一些强迫她的事情,种种算计、种种利诱、种种冷酷……
在不确定施若然心意的情况下,他只能躲在暗处,偷偷看着她、守着她、护着她。
有时候他自己也会自嘲一句,不可一世的烈帝冷云,竟也这样卑微的爱着一个人,犹如尘埃。
可是,他早就说过,施若然,是他的毒。
无药可救,终生难解。
然而,他甘之如饴。
“你果然还活着。”沉思间,他恍惚听见施若然这样说了一句。
诧异的抬头望去,却见施若然早已收敛了梦魇的恐惧和疼痛,只是那样平静的望着他,那神情,倒像是早已知晓他还活着。
“你……一直知道?”冷云有些试探性的问道。
“本来不知道,”施若然扯了扯嘴角,“可是花丞相把清潋给我以后,就知道了。”
“花林意?”冷云挑了挑眉头,不太理解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他不认为花林意会违背自己的命令。
“我离开雨国军营那日,花丞相从未提及清潋,当时就连我自己也没想起来,后来,大战之后,我才跟冰星姐姐提过,没过多久,花丞相就把琴给我送过来了,还是在我离开翼城的半路上,我猜,应该是你在暗中看着我,然后通知花丞相的吧。”
“就凭这个?”冷云有些诧异,虽然说的有道理,但是也漏洞百出,根本不足以作为一个定案根据。
施若然抬起头朝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冷云,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施若然了。”
冷云静默的望着她,面前的少女虽然脸色苍白,但是在那双灵动的眼睛里却静静流淌着睿智沉静的气息,仿佛即便她只是羸弱的靠在那里,也将一切掌握于胸。
的确!冷云勾了勾唇角,现在的施若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喜怒表露于色的少女了,她已经成长成一个睿智从容的聪慧女子,更让人捉摸不透了,然而不变的,却是那份真实的性情,时而狡猾,时而无害,时而冷酷,时而热情,让人不着痕迹的就把目光牢牢定在她身上,然后,就再也移不开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冷云低低的垂下了眼帘,却也错过了施若然眼中一闪而逝的微芒。
只有她自己知道,表面上的从容与她袖袍下紧握成拳的手有着怎么样鲜明的对比。
单凭花林意的一个举动和冷云一直在身边的直觉,她就敢把自己故意弄伤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她就是在赌,如果冷云真的在她身边,一定不会不管她。
这个赌局,若赢了,便能解开心中一个死结,若输了,再坏也不过就是下地狱陪他,没什么赌不起的。
然而,在看到这个男人的那一瞬间,她才真正明白——
她这一生,从未如此喜乐兴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