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
卫昫斟了杯茶递给坐在自己对面的弟弟:“说吧,怎么想起来找我这个‘仇人’了?”
卫昶接过茶:“皇兄,她没有死。”
皇上听了燕王殿下的话后,心里一惊。可是面上仍旧是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装傻充愣道:“没死?什么没死,谁没死?”
“阿槿。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黑齿族固陇公主。”卫昶满脸坚定,“我方才遇见她了。她好端端地活着呢,半根毫毛也没少。”
皇上讪讪地干笑两声,伸手摸摸弟弟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也不烧啊,莫非真像小东子说的那样,得癔症了?”
卫昶对着没正经的哥哥翻了个白眼:“爱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会看错的。旁人不信我也就罢了,没想到你也不信我。哥,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可是你不是说她向来都是白纱覆面,你从未见过她的容貌吗?你是怎么认出她来的?况且你们分别也有三年了,三年,人是会变的。就许你能变,不许她变?没准你是看错人了,又或者思念成疾,真得癔症了。”
“认错人?”卫昶皱着眉仔细想了想,“我怎么会将她认错呢?她虽是白纱覆面,可声音与气味是不会变的。不过我可告诉你,不管我有没有认错,你都绝对不可以再伤害她,你若再伤害她,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卫昫看着面前目光炯炯的弟弟,回想起他得知黑齿族皇族全部殉国时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点点头:“你放心,若她还活着,我一定会成全你,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卫昶拿过哥哥放在案几上的玉玺,往自己手心扣了一个戳,举到哥哥面前:“皇上金口玉言,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反悔。”说罢便一脸欢喜地跑开了,不一会儿殿外又传来了他的声音:“东子,走,随你家爷去吃好吃的!”
“爷,您能不能先把药喝了?东子这把骨头可禁不起您的折腾了。”
“我没病!”
听着那主仆二人打闹着逐渐远去的声音,卫昫笑着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的杯子:“李琨。”
李公公从内殿的屏风后走到卫昫面前:“奴才在。”
“你觉得阿昶方才说的话是真是假?”
“这个……奴才不知。”
卫昫把玩着手中的玉杯:“朕倒希望他说的是真的,留下个叛族余孽总比阿昶得癔症要强吧?”
“陛下对燕王殿下当真是爱护得紧。”
“朕非母后所出,为了朕这个庶子的太子位坐得安稳,他一个皇后嫡出的皇子自幼便被过继给了十二叔。虽是从小受尽宠爱,可父皇与十二叔去的都太早,他幼年失怙,朕这个做哥哥的若不爱护他,那谁还能爱护他呢?”
“陛下与燕王殿下兄友弟恭,当真为天下表率。”
“行了,别拍马屁了。”卫昫放下手中的杯子,苦涩地笑笑,“兄弟之情到底是比不过男女之爱啊,你别忘了,他当初得知固陇公主之死时有多恨朕与母后,甚至为了离朕远一些不惜离开自幼生长的燕京,到没去过几次的十二州住。”
“殿下还小,不过是在耍孝脾气罢了。等他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皇上与太后娘娘的苦心的。”
卫昫站起身,望着窗外一片葱茏:“到底是十二叔的养子,他这重情重义的性子真是像极了十二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论长到多大他的性子都不会变的。李琨,朕要你去调查阿昶入宫之后所有与他有过交往的人,不论男女,不论老幼。朕非要将那个让朕的弟弟痴迷至此的固陇公主揪出来,看看她到底有何能耐,竟能从那毁天灭日的大火中毫发无损地逃出来,还混进了宫。”
“是,奴才遵命。只是……”李公公迟疑道,“若是查出来该怎样处置?是不是该……”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不,”卫昫微微一笑,“朕真的只是单纯地好奇固陇公主的样貌脾性而已,你不是听见了吗,朕已经答应要成全阿昶了。为君者,当一诺千金。”
“可是这养虎为患,终究……”
卫昫抬脚向殿外走去:“放心好了,阿昶到底是一国王爷,再怎么为儿女情长所累,最终也知道要以江山社稷为重。”
都说一念成灾,一语成谶。或许就连卫昫也不曾想到,自己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竟成了卫昶与沐修槿这一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这条鸿沟硬生生地将爱人隔成怨偶,咫尺隔成天涯,深情隔成仇雠。
“小姐,这吐蕃王子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奴才看着他若是穿上咱们汉人的衣服,肯定和在座的各位王侯公子差不多。奴婢还以为他肯定是膀大腰圆,五大三粗的壮汉呢。”绿影拉拉沐修槿的衣袖,瞥着对面上座的吐蕃王子悄声说道。
沐修槿随着绿影的目光看了一眼吐蕃王子,侧头回答:“许多外邦的皇亲贵胄长得都和咱们一样,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传说中那般披头散发,茹毛饮血的。”
正说着,传礼太监便尖声高呼:“契丹王子耶律拓到~”
说来也巧,沐修槿与绿影正说到汉人打扮的外族人,耶律拓便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头发也规规矩矩地束在头顶,做了汉人打扮,手中摇着题了书圣真迹的扇子,带着一队凶神恶煞的侍卫踏进了殿。
沐修槿看看一副土地主故作风雅样子的耶律拓,冲他随手一指:“瞧见了吗,那位便是契丹的王子,看上去与朝中各家的公子并无不同吧?”
绿影盯着耶律拓仔细看了看,摇摇头:“不对,不对。奴婢倒是觉得这位王子殿下与众不同,可是比朝中那些纨绔子弟强太多了,长得也好,也有气势。”
“是吗?”沐修槿看着因为把自己当做柠儿,正冲自己贼眉鼠眼地抛媚眼儿的耶律拓,挑挑远山一般秀气的眉毛:“只怕是绣花枕头吧?”
“皇上驾到,燕王殿下驾到——”
听了传礼太监的声音后,朝中众臣及女眷家属都连忙跪地行礼:“臣等(臣妾)参将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在沐侯爷身边的宰相趁着行礼的功夫,赶紧向他打听消息:“燕王殿下前些日子不是与皇上闹翻了吗,今日怎么一同来了?”
“帝王的家事,你我外臣还是不要插手比较好。”
丞相点点头:“侯爷说得极是,倒是下官僭越了。”
“都起来吧。”卫昫坐到正座上后,挥挥手,“这不过是普通的晚宴罢了,众位爱卿休要多礼,尽兴才是。”
“多谢皇上。”
一套陈词滥调的礼行过之后,卫昫悄声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弟弟说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找个位子坐?”
卫昶神秘兮兮地小声道:“我在等待时机。”
“什么时机?”
“就是这个时机!”卫昶趁着坐在钦国府一家旁边座位的宰相大人起身与郎中将对饮的功夫,一屁股坐到了他的座上。
待到宰相大人喝完酒再回来时,哪里还有自己的位置了?只有鸠占鹊巢的燕王殿下正坐在自己的位上,冲自己笑得一脸得意。
这燕王殿下自幼便比旁的皇子骄纵,先皇与故燕王殿下简直是把他捧在心尖尖上,后来陛下登基,感念着太后养育之恩,和燕王殿下年幼失怙,更是硬生生地把他宠成了个混世魔王。莫说只是个座位,估计就算他想要九天之上的星辰,皇上也会想方设法地给他取来。
迫于无奈,宰相大人只好重新寻觅了一圈,最后只好坐到了武将的席上。喝得正欢的各位将军看到宰相大人坐过来了,以为这是在向自己示好,一个个赶紧举起海碗向他轮番敬起酒来。宰相大人黑着脸接过一个个拳头大的海碗,咬牙切齿地往下灌酒。
沐修槿望着宰相大人被武将们逼得七荤八素的样子,冲身旁正盯着自己笑得一脸欢喜的卫昶嫣然一笑:“燕王殿下,丞相大人好像生你的气了。”
卫昶换了个手臂支撑自己的头:“哦。”
“殿下为何老是这样盯着柠儿看?”
燕王殿下邪邪一笑,凑到沐修槿耳边压低声音道:“阿槿好看。”
沐修槿一愣,燕王殿下这句话呼啸着与她记忆中的另一句一模一样的话忽然重合了。回忆中,少年也是这么一张笑得十分无赖的脸,也是这样轻佻却让人无法反驳对的声音。只是,事隔经年,说话的人与听话的人之间,再不是当年那般天真无邪的心性罢了。沐修槿掩口一笑,端庄而又得体:“燕王殿下真会打趣柠儿,怎么又给柠儿平白无故地起了个外号?”
燕王殿下坐直身子,端起面前对的酒杯呷了口酒:“我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故人?”沐修槿哑然失笑,“殿下不过才十九岁,连冠礼都还没过,怎么年纪轻轻地就有了如此多的故人?”
“是真的,”卫昶直起身子,一脸正色,“我觉得你像极了黑齿族的固陇公主,不,应该说你们就是同一个人。”刚巧卫昶说话的这一刻本来人声鼎沸的大殿竟鬼使神差地突然安静了下来,整个殿内只有他不大不小的声音回荡在各处,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