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七章
听说刘心武种了一地的黄金瓜使村里人很奇怪，啥是黄金瓜呢？瓜就是瓜，咋还是黄金瓜，莫非是长得金灿灿的如同黄金一般，或者是长得像黄金一样的金贵。要是长得像金灿灿的黄金，倒还没有那样的值钱，最担心的是那瓜像黄金一样的值钱。如果是那样，那就便宜了刘心武。他们一个个地憎恶刘心武恨不得让他马上死去。现在刘心武居然种了一地的黄金瓜，村里的人愤愤不平起来。
上工时大家路过刘心武的瓜地边，那眼光变成了一条条的小蛇游到了瓜田里，在碧绿的叶子下面丝丝地爬行，没有发现黄金的影子，一个个绿皮西瓜躺在挂满露珠的瓜蔓下，圆溜溜的满地都是。大家心里得到了安慰，什么球黄金瓜，那样子和以前种的西瓜没什么两样，日他娘，张静这些城里人净他娘胡咧咧，把砖头瓦片都能说成金子。再说了，在秀水河这么大的一片地方，还真没见过谁种西瓜发财的。一到西瓜上市的季节，一车车西瓜挤满了城市，几分钱一斤，和扔了没什么差别。刘心武呀刘心武，这片百亩的西瓜，够你小子安置了。你等着瞧吧，用不了几天，就找地方上吊吧！你去死吧，死了才好呢。
根据大家的经验，这回刘心武死定了，就是不死，也会秃噜一层皮。在大家看来，刘心武倒霉的日子就在眼前，好像触手可及似的，大家心里洋溢着幸福的波纹，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工地上照样是机声隆隆，工人们照样赤着光光的脊梁干活。快进入三伏的季节，蝉儿一大早就开始鸣叫，太阳高悬在灰白的天空，发出耀眼的白光，给人以头晕目眩的感觉。刘旺骂骂咧咧地走上了秀水河的堤岸，走进了红柳树荫里。河风携着秀水河水的凉意，吹在了刘旺的身上，他感到好受多了。我日他娘，也不知道城里人坐在空调底下是啥滋味，难道比这河岸的树荫里还凉快吗？刘旺想，空调底下那滋味肯定比秀水河岸上好受，要不人家城里人个个细皮嫩肉的。刘旺站在树荫里胡思乱想，刚刚禁了声的蝉儿又鸣叫起来。刘旺急了，照着身边歪歪扭扭的红柳树就是一脚，枝叶间的蝉受了惊吓，吱呀乱叫地飞走了。
刚进入树荫里时是凉爽的，真正地呆在这里，不大一会儿，刘旺就感到闷热难道。堤岸下面，被阳光蒸腾起的水汽里跳动着火一样的光晕，泥土里散发出的湿气把刘旺团团地包裹起来，他觉得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里，汗水从身体里嘟嘟地流了出来
我日他娘，热死了，刘旺骂着又走下了秀水河的堤岸。一辆翻斗车陷进了烂泥里，笼罩在滚滚的刺鼻的黑烟里。年轻的司机把油门踩到了底，吃空的车轮飞速地旋转着，向后飞溅着稀泥。
稀泥甩了刘旺一脸，刘旺站在车后大骂那个年轻司机，你个驴日的杂种，就这个开法，八年也难开出去来。刘旺的声音压住了机器的轰鸣声，也泄了那个年轻人的火气。年轻人从车上跳了下来，刘旺看到，年轻人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满脸的汗水哧溜哧溜地向下流淌着，冲刷着粘在鼻洼里的那块亮晶晶膏药一般的黑油泥。刘旺抹了脸上的黑泥，本想骂那司机，但是，白花花，毒辣辣的阳光之下，他有些不忍心。他那颗被太阳烫得红彤彤的心马上平静下来了。
开不出来非要硬开，你就是把油门踩叉了也没用，刘旺说着挥手叫流利。流利慢吞吞地过来了，光着脊梁，一身汗水明晃晃的，就像一条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泥鳅。刘旺说，快帮人家把车刨出来。
天像下了火，远处的杨柳树被晒得枝条耷拉下了，显得无精打采的样子。隐藏在枝叶间的金蝉拖着长长的嗓子高叫着，显得酷热难忍的样子。刘旺灌了一肚子的凉水，凉水瞬间变成了凉丝丝的汗水，瞬间从汗毛眼里钻了出来。他仰起脸看了看天空，天空灰蓝，无云无风，只有明镜一样的太阳放射出刺眼的光芒。
我日他娘，热死了，刘旺又一次骂老天，又大声吆喝民工，都下班吧。
下午，人们上工很晚，刘旺说，都好好地在秀水河的堤岸上呆着，实在不行，我们天快黑了再干。
没有等到天黑，老天就变了脸。
开始，天的南边涌出了几片灰白色的云朵，就像白龙的脑袋，当人们真正地去看时，那几片云朵却聚集在了一起，成了一个巨大的龙头。那龙头高昂着，面目煞是狰狞，拖动着黑色的龙体，肆无忌惮地扭动着腰肢，龙尾摇摆得厉害，似乎卷着狂风。随着巨龙的身子的翻卷，他的身子在不断地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遮住了少半边天空。涂了红的太阳的光线照在龙体上，把龙体照得金黄。
好大一条龙，金龙，快看哪！有人吆喝，像公鸡一样的嘶哑的声音，这是刘心烦的声音。
天呐！快看呀，龙显灵了，王益民喊道，那声音极其地厚重。
那巨龙突然地变了姿态，把前半截身子高扬起来，身下的龙爪清晰可见，就像万马奔腾中的一匹愤怒的骏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嘶鸣，嘶鸣过后，就是一道耀眼的亮光，如同一只闪亮的宝剑劈开了巨龙身后的乌云，于是，乌云变得疯狂起来，飞卷着，奔腾着，淹没了龙的身子，吞没了西边天空的太阳，这个世界，顿时的黑暗下来。
天要下雨了，刘旺说，下工了，万奶奶，就知道要热一场雨。
刘旺的话音刚落，风就到了大家的面前。风搅合着地上的枯枝败叶，裹挟着河岸上的黄沙，人们在风中恰似一片片枯黄的树叶。这种黄，也有太阳的颜色，是从被雷电划破的缝隙里渗透过来的一抹橘红。
刘旺很有经验，他大喊，都快找地方躲，要下雹子了，快，别让把脑袋砸破。
大家都找地方，有的拦着正在行走的翻斗车，让司机停下，拼命地往驾驶室里钻，有的钻进了汽车的底盘下。毕竟汽车护不了那么多人，很多人就拼命地往小绺搭建的那个临时窝棚里。
工地上一阵混乱后，看不见一个人的影子，似乎被刚才那阵狂风刮倒了乌云里了。风猛地停了，天上的云却格外地沉重，人们感到了乌云压在头顶上那种沉重的力量。西边出现了一片暗红的光彩，就像从窗户纸里透出的微弱的烛光。空气里弥漫着柴油和机油混合在一起的刺鼻的味道，给人以窒息的感觉。
风又刮了起来，不过已经调转了风向，是北方，仿佛是从冰窖里吹出来的，清清凉凉的，清清凉凉带着冰霜的寒冷，光着脊梁的人们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又是一道耀眼的闪电，状如一道闪着寒光的神鞭，咔嚓咔嚓地向，接下来是一声震动天地的钝响。人们的眼前一亮，冰雹从厚重的云隙间倾泻下来，砸在蓬松的泥土上，发出了杂乱的沉闷的声响。
老天爷呀！你咋会下雹子呀，俺的西瓜，俺的黄金瓜呀！刘心武趴在瓜地边的那辆满身污泥的翻斗车下，大声地哭叫，呜——呜——呜——嗷——嗷——嗷——就像一只死了狼崽的母狼的声音那样的悲壮。
老天爷，别下了，别下了，俺的瓜呀！烂了，再下就砸烂完了。刘心武完全地失去了理智，他从车底下一跃而起，“噗”地一声闷响，只有他能感觉到，或许他没有听到，他的脑袋碰到的翻斗车的一个铁钩上。他昏死了过去。
一股朔风，刘心武猛地清醒过来。眼前的景象把他吓呆了。地上是一层厚厚的冰块，圆的，扁的，有棱角的，无棱角的，四棱八瓣的，形状各异；大的如拳头，小的如青枣，大小不一。白闪闪，亮晶晶，像是进入了冬天的冰天雪地里。眼前的野草完全被这些亮晶晶的冰块覆盖了，远处的瓜田里还能看到点点的绿意。
老天爷，你这是在惩罚俺呀，俺完了，俺要倾家荡产了。刘心武哭号着从车底下爬出来，踉踉跄跄地向他那还有一丝绿意的瓜田奔去。他的行走是艰难的，脚下的冰块被踩得嘎吱嘎吱地作响，他被冰块滑到了，重重地摔在了冷飕飕的冰块上。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伸手一摸，满手黑暗的血，不知是什么时候流淌出来的。
天上的乌云已经退却，留下了一层淡淡的湿漉漉的雾气。太阳的余晖映照在湿漉漉的雾气上，是一块块叠摞在一起的金黄，就像金鱼的鳞片一样的灿烂。瓜田边聚集了许多人，他们的脸上被落日的红霞照得红彤彤的，他们一脸的得意，一脸的满足，只有他的大哥刘心田和几个侄子显出了神色凝重的表情。
刘心武没有心情去看他们的表情，他跳进了瓜田，瓜田里糟糕透了。西瓜的瓜蔓被风刮成了搅合在一起的乱麻团，叶子被冰块砸得稀烂，淌着粘稠碧绿的汁液，整个瓜田，散发着一种新鲜的苦涩的草汁的味道。一地的西瓜从残枝败叶里突显出来，像是从母亲肚里分娩出的早产儿，显得一个个可怜巴巴是样子。
刘心武彻底地绝望了，他大哭，几滴鲜血从他的眼角里低了下来，比天上的晚霞还要红。老天爷，你真是不长眼呀！
田埂上的人轰地笑了，也许是看他的笑话，也许是对他的哭天抢地的哭号的讽刺。
不知徐二妮啥时候跳进了他的瓜田，她扭动着肥胖的身子踏着冰块行走，发出了咔嚓咔嚓踩碎冰块的响声，不过，他的神色是平和的。她看的，地里的西瓜竟然没有被冰雹砸烂，都还完好无损的连接在粗壮的瓜蔓上。虽然田间的瓜叶子有的破损了，但是还有大多数的叶子完整无缺。徐二妮是个老练的庄稼人，她知道，这场冰雹对该死的老四还不至于造成灭顶的损失。
你要是不怕丢人就嚎丧吧！徐二妮愤怒的喝道，丢人贼，你睁开狗眼看看，地里的瓜不是好好的吗？
张静也来到瓜地，跳进了瓜田，看了几眼就出来了，对刘心武说，刘叔，你的西瓜损失不大，你看，这瓜抵抗恶劣天气的能力多强，这么大的冰雹连西瓜的皮都没有伤着。张静从一个碧绿的西瓜旁捡起一个像铁饼一样亮晶晶的冰块，扔在了刘心武的面前，说，回去把你额头上的伤口包扎一下吧，好好睡个觉，到明天再到田间看看，我保准这些枝叶一个个都会回复原样，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