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四章
老笨出殡那天，小霞是穿着重孝把老笨送出门的。她的娘家哥大虎虎目圆睁，放射出阴森森的绿光，他百思不得其解，妹子到底是咋想的。他来参加妹夫的葬礼，本想礼仪周全地把妹夫送走，当天就把妹子领回家。妹子还年轻，属蛇的，二十五岁，年纪轻轻，还是一枝没有凋零的花，怎能让妹子在这里守寡。把妹子领会家里，再找一个婆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当他看到老笨出殡时，妹子穿着重孝把妹夫送出门外时，大虎的肺要气炸了，恨不得给妹子一耳光。大虎很明白，在农村，女人穿着重孝把自己丈夫的灵柩送出门外，就是向村里的老少爷们表明决心，作为死者的妻子，从此永不嫁人，同时也是告诉那些喜欢说媒拉纤的媒婆，不要来家里烦人——这是一种贴了心的昭示——是一种多死者的承诺——也是对老天爷的明誓——如果要是违背这个誓言那是会遭天谴的。
小霞的举动感到了所有的人，她的悲痛的哭声牵动了所有人的心，风声凄凄，雨声悲鸣，哀乐呜咽，电闪雷鸣，送葬的人群哭声一片。
这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她痛苦的抉择，是痛定思痛后的最清楚的决断。在老笨躺倒的日日夜夜里，愧疚，愤恨，自责，哀痛等等一切的烦恼，就像一条蛇紧紧地缠绕着她，使他在哀痛中反躬自省，彻彻底底地认识到自己的美好年华完全毁于自轻自贱，怨不着天，怨不着地，祸害的根源是自己作茧自缚，引火烧身。
小霞认为自己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根植在肥沃的泥土里，氤氲着阳光雨露，享受了青春最亮丽的风情，开了花，结了果。但是结出的是什么样的果实呢？她倍感人生果实的苦涩，她苦不堪言。
当年和沈万才那段孽缘，使她的理想就像肥皂泡一样的破灭了，这是她人生悲剧的开端，一朵艳丽清纯的花朵就这样地凋零了。在他含泪打掉了肚子里的那个鲜活的生命后，躺在床上，悔恨在无时无刻地折磨着她。她哭，哭自己——就像墙头的蒿草，随风摇摆，没有一点主见——泪水就像成串的珍珠，顺着脸颊簌簌地滚落下来，沾湿了被单；他恨，恨自己——为了几个钱就出卖了自己的肉体，她撕扯自己的头发，撕扯自己的衣服，感到眼前的一切一切都是那样的荒唐，那样的不可思议。她的五脏六腑像是掏空了似的，她的眼前一片黑暗，脚下的路该怎么走，一种从未有过得惆怅和茫然摆在了她的面前。他面颊潮红，目光暗淡，神情恍惚，不思茶饭，浑身无力，四肢软绵，床头辗转，木偶一般。娘在恼怒之后，心里生出了对他的可怜。娘对爹说，闺女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条小蛇似的软软绵绵，时间长了可咋办？爹的眼里汩汩地往心里流淌，眼睛里闪着湿润的亮光，长叹短嘘，也没什么办法。家门不幸，养这样的孽障，该当丢俺的老脸。
娘想尽了各种办法，说尽了各种安慰的话语，做了各种好吃的饭菜，终于，小霞如同一棵枯萎的枯树，在娘的精心照料下，重新抽出了新的枝条，焕发出了新的容颜。
小霞答应嫁给了老笨，用他的几个哥哥的话说是自我摧残，妹子花容月貌，脸蛋细嫩就像刚从树上摘下的水蜜桃一般，怎么会看上歪脖子老笨，他们觉得妹子疯了，疯的无可救药，不可理喻。
不管哥哥们怎么的想不通，事实上，小霞还是嫁给了老笨。妹子愿意，娘愿意，爹爹也不反对，哥哥们也就无话可说——有钱难买妹子愿意。
妹子呀，你傻吧，就等着后悔吧，大虎无奈地对小霞说。
小霞嫁给老笨，原本想和他实打实地过日子，老笨爱他疼她，幸福和快乐时常洋溢在她的脸上。自从遇到了刘心武，他那颗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的心开始躁动起来了。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刘心武那个地方好。论长相，粗手大脚，面如紫铜，根本就无法和沈万才比，论本事，沈万才经营着几个店铺，论财富，沈万才富甲一方。可是，他第一眼看上刘心武就像小草遇到了阳光，禾苗遇到了甘露，周身的血液喷张，她无法克制自己，心情就像春水一样的荡漾。
但是，当她失去老笨时，马上感到自己失去了依靠，失去了一个温馨的家，好像被猛然间地抽去了脊梁。她深刻地认识到，老笨才是她的脊梁，没了脊梁她挺不直腰杆；没了脊梁她成了一堵随时就要倒塌的山墙；没有脊梁她的肌肉瘫软下去，毫无一丝的力量。自己以前太幼稚了，幼稚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荒唐的行为让她痛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自己抡圆巴掌抽自己的耳光。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毁到了自己的荒唐。
她想惩罚自己，就想惩罚自己的办法。喝毒药，触电，投河，上吊，那些办法都能死亡，一了百了，太便宜自己了，而且，丢下了两个孩子谁来照料？她放弃了这个在她看来最为轻渺的惩罚方法，就绞尽脑汁地思索在人世间还有什么比死亡还要残酷的惩罚，终于没有找到。死亡是最恐怖最可怕的事情，小霞哪能再找到更为严酷的惩罚呢？她找不到！
老笨出殡的当口，小霞一眼看到哥哥怀抱里的孩子，腰间的那根红绳子牢牢地把儿子拴在院子里的磨盘上。女儿扯着她的衣襟呜呜哇哇地哭喊，小霞身体里的血液像夏天的河水一样地奔腾起来。作为母亲，她感到从未有的责任在她的心头骤然升起，男人死了，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男人，男人留下的唯一念想就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瞬间，她痛下了决心，自己要留下来，凭着自己的意志，无论如何的艰难，也要把两个孩子养大成人。
不是要寻找惩罚自己的着最残酷的办法吗？就这样吧，她奔跑如飞，两腿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在门前凌乱的孝布堆前，小霞一把攥住了一块白布披在了身上。积压在心里的所有的烦恼，悲痛，愧疚一股脑儿地向外翻腾，最终冲破喉咙，“哇”地一声哭喊了出来。老笨，你放心地走吧！有我在，不会让两个孩子受半点委屈。一声凄厉的哭诉，感动了上天，“哗”地一声，扯下了墨黑的天幕，银亮的雨线密密麻麻地从天空落了下来。
娘家大哥终于没有领走小霞，留给小霞的是一道冰冷的目光和一声无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