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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王益民有自己的出事哲学,他认为,只要老老实实干活掏力,就是一个好人,无论你是什么脾气,我就能给你来着。在他眼里,没有十恶不赦的坏蛋,是坏蛋都在监狱里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是他的行为准则,这个准则让他天天嘻嘻哈哈地在村子里生活。他成了村里人公认的老好人,没有人见他在村子里和谁吵过架。王益民引以自豪,在村里我没有一个仇人。他说的似乎有点夸张,大家顺着他的话去搜索,把村里的人搜索了一遍,连和他红过脸的也没有找到一个。

他领了一个建筑队,却赚钱不多。论泥工的手艺他虽不如狐狸,但也错不了多少。他手下的泥水匠也不少,但力工比师傅多得多。力工里能干大活的少,老弱病残的却很多。刘心田是刘心武的大哥,两个人好像不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刘心田脾气好,为人随和。他看了看王益民的人马,就笑,王益民,你真不错,咱的建筑队快成了敬老院了。王益民嘿嘿一笑,刘心田,都是街坊邻居,在一块弄个钱花花就行了。干咱们这一行,别想大富大贵,有块馍大家掰开吃,比啥都强。刘心田摇了摇头,又继续砌墙。其他的人也无话可说。

罗锅七叫刘心连,是个标标准准的罗锅,腰弯得和腿成了直角,他老婆也有点残疾,一只手能干活。别看他俩模样差,却养了两个好孩子。闺女是研究生,儿子在北京上大学。两个孩子要花钱,刘心连难承担,就找到王益民借,王益民借给了刘心连钱。王益民想,借钱也不是长法,对刘心连说,你跟我干活吧,挣点钱供两个孩子上学。刘心连迟疑了一会,说,我这个样子能干吗?王益民说,咋干不了,我给你找个轻活。罗锅七就上了工地。

这件事刘心田很感动,他是刘心连的本家哥哥。王益民能这样照顾自己的堂弟,他还能再说什么呢?他对手下的几个小徒弟说,你们别捣蛋,学学人家王益民,都好好干吧,不干对不起人家。

王益民的建筑队一般不接大活,他认为大活干不了。机械设备倒是没说的,主要是手下的工人力量弱。他接手的活大多是民房,更多的是修猪圈垒厕所。前几天他接了小绺一个活,在村南地建猪场,他的人马都在那儿。

小绺在外打工挣了不少钱,他准备在家盖猪圈。王益民说,小绺,你是咋想的,外面的钱那么好挣,不比在家喂猪强吗?小绺说,叔,你没在外面干过,外面很苦很累,你想想,把老板的钱掏到你兜里,有那么容易吗?王益民说也是,哪的钱都不好挣。小绺说,现在的政策这么好,喂猪政府还给补贴,我想一定能赚钱,再说了,给自己打工心里也痛快。

王益民就给小绺盖猪场。架杆,抬杆,竹笆,灰盆乱七八糟的东西拉了整整一天,到今天才算安住脚。王益民刚刚坐下喘口气,刘心武来了。

刘心武说:益民,我想给你干活。王益民看了看他,身上干干净净的,还穿着黑亮的皮鞋和白袜子。他笑了笑,掏出一支烟卷递给了刘心武,工地的活这么重,你受得这份儿罪吗?刘心武哭丧着脸,连连说:受得,受得。王益民把脸上的笑收了起来,那你干吧。

刘心武就跟着王益民干活。王益民对他说,老笨的爹年龄大了,你和他一起和灰拉水泥吧。刘心武说行。和灰拉水泥是老笨的爹一人干的,活很重,王益民把刘心武派去就是照顾老笨的爹。可是,一会儿,老笨的爹找到了王益民,把那件布满了灰尘的灰不拉叽的长衫脱下来,递到了王益民的手里,气呼呼的蹲在地上,益民,你再给我派个活,要不我不干了。王益民很纳闷,你这老头,这么大的年纪了,给你加个人你不轻松点吗?老笨的爹说,就是累死我,也不让他帮我。王益民明白了,他知道,老笨他爹狠刘心武,到现在他两个还不来事。冤家对头,咋能在一个槽上拴着。哎!王益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人那,千万别结仇人太多。

老笨的爹去拉砖,和灰拉水泥成了刘心武自己的活。工地上到处是洒落的稀泥,还有一片片的积水。刘心武的黑皮鞋可糟了大罪,鞋底子上沾着厚厚的稀泥,好像在河滩里行走一样,越沾越多,越多越黏。他抬起脚把那些稀泥在砖头上蹭掉,可一会又是两脚,就像两只骆驼蹄子,吧嗒,吧嗒,拖得他两腿发酸。身上干净的衣服,不大会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泥细末,衣服变了色彩,就像灰毛老鼠皮。天空的太阳很亮,照在身上暖暖的,刘心武感到身上黏黏的,汗水如同蚯蚓一样从额头上钻出来,不大一会爬满了一脸。刘心武哪干过这么重的活,哪流过这么多的汗?他推着那笨重的翻斗小铁车,咬牙坚持着,坚持,坚持。汗水从脸颊上嘟嘟地往下流,顺着脖子和躯体上的汗水汇合,真是溪流归大海,身上的汗水比大海里的水还多。他的脑海里几次闪出不干的念头,但这几天的经历让他有迅速地丢掉了那个可怕的想法,如果不在这里干,吃饭都找不到地方。他的口袋里连一分钱也没有,没活干只有蹲到秀水河的堤岸上喝西北风,干吧,拖过这一阵就好了。

他脱了衣服光着膀子,脱了鞋袜光着脚。二月的天气还有点凉,还有嗖嗖的小东风,但刘心武觉得这样舒服极了,没有了粘稠汗水的折磨。王益民嘿嘿地笑了笑,谁也不知道那笑里含着什么。刘心田没有笑,他笑不出,阴着脸埋头干活。其他工人暗暗地笑,那笑的模样很多,包含着讽刺,冷酷和戏谑。刘心武看得清清楚楚,他也顾不得这些了,只管推着车往前走。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如同一个人在黑暗的地垄沟里行走,盼望着赶快走到尽头。哪里是尽头,他很清楚,天黑了就是尽头。他从一个黑暗跳进另一个黑暗,夜的黑暗倒比这个滋味好受,在无边的黑夜里,虽然很凄冷,却少了那些让他难以忍受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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