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迁
一年后。
华越寺周围重山连绵,已是炎炎夏季,曾经皑皑冰雪的山顶如今笼罩在青翠的颜色之中。山风吹得木叶发出急促的鸣声,让人总有千重万重雨的错觉。
伍子站在后院的柴堆旁,抬眼望着天色,耳朵却仔细聆听厨房里一男一女的声音。
女的似乎在苦苦哀求,“宸哥,念在我三番五次前来见你的份上,你就随我回去吧。”
回答她的声音依旧低沉,“我已经说过了,我尘缘已了,你再怎么说都是白搭。”
“我以我姐姐的名义也不行吗?她的亡灵在都城,你该去看看她!”
短暂的沉默过后,男人还是断然拒绝了,“以后你不要来了。我是不会答应回去的!”
“好啊,我算看透了,男人要是绝情,跟千年冰山没什么两样!这是姐姐的遗像,以后我不会对着她替你烧香了,你爱怎么处置随便你!”
木门被摔得哐啷乱响,伍子侧眼望去,覃夫人怒气冲冲从里面出来。她在屋外站定,眼看着木门重新掩上了,手里执着的玳瑁折扇乱晃,动作很大,无法掩饰的绝望。
七月里的原野和风散播,绿杨芳草水溶溶。这是个无雨的天色,黄石路覆着尘土,连呼吸都是说不清楚的干涩。
覃夫人坐在车里,也许是心境郁闷,不像来时那样爱跟伍子玩笑。过了良久,才缓了口气,叹道:“辛苦半辈子,连个感情都没寄托处……这覃家置了那么大的家业干吗?邰宸如此,邰家算是完了!”
“路总不只是一条,邰将军换条路走,未尝不是他不喜欢的。”
伍子老成地应了一句,转头望向帘外。一行车马缓慢出了柳荫,正往黄石路这边行进。伍子认得两旁护车的是皇家宫廷侍卫,拥着的那人戴芙蓉冠,系黄绦的青紫袍冉冉,手里一副赛黄金熟铜铃杵闪闪发亮。伍子还在细看,覃夫人也看见了。
覃夫人冷冷一笑,“皇帝子息单薄,还当真是国患了。那道人可是御赐的大欹国第一仙师。听说皇帝正求仙术,想登天跨鹤飞呢,”
马车避让一旁。伍子好奇地偷眼看着,飞扬的尘土淹没了视线,辚辚隆隆的碾石声从他们的面前响过。
到了都城,覃夫人想送伍子去武馆,伍子却执意自己步行。覃夫人知道他不喜张扬,只好随他。
伍子顶着日头向前走着,曲曲折折的巷道,连脚下的影子都是弯的。好半晌走到了目的地,他站在巷口抬眼望去。
邰府漆金大门外阒无一人,繁密的藤萝蔓延到墙头,上面大丛大丛地开满了不知名的花。一对麻雀扑棱着在花丛里飞来跳去,啄落一地花片子。紫锦楼高耸的楼角被参天的树木遮掩住了,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连一丝声息都没有。
那日从外面回来已近更漏时分,小娟告诉他,阿梨走了。
他跑去北城,正看到最后的一株礼花在天空绽放。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径自去了邰府。他就在这里默默地站了良久,直到马蹄声踏破岑寂的夜。
看着马上相依相偎的那对人影,他竟匆促地别过脸去。明知道会是这种结局,心里还是空落得很厉害。
距离她那次不告而别,转眼一年有余了。
那道高墙隔断了她的消息,他再也没能见到她。
“阿梨,你过得好吗?”
他在巷口想了一通心事,然后迈步来到大街上。毒辣的日头把他身上的汗都晒干了,加上两天的来回折腾,他感到了倦意,只想这样快些回去。
过石拱桥,取近道走城东方向,前面一辆落帘马车悠悠而来。那马车虽是显贵人家的,在都城却多见,伍子也没在意。只是那种铃铛声让他有点恍惚,他以手遮阳,多看了一眼。谁知车里的人也发现了他,猛地急唤车夫停车。
伍子听到熟悉的声音,转身看去。
“伍子!”
杨劼从里面探出身子,脸上含着喜色。他似乎比以前壮了些,又是一身五品盘金绣的紫袍,更衬得肤色白皙如玉。
伍子只作未见,沉着脸继续往前走。杨劼跳下马车,从后面追上来,拉住他的胳膊,“兄弟,好久不见,怎不过来看我?”
“谁是你的兄弟了?”伍子嘟囔一句,甩袖又想走。杨劼上前拦住,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脸上依然堆着笑。伍子见杨劼如此,心中的火气竟然去了七八。
杨劼比以前多了观颜察色,低低地道:“这尚书右仆射也不好做,你知道我费了不少劲儿才开始坐稳。你我一年多未曾谋面,我心里其实装着兄弟的,上次你打我,我根本不会记仇。”
“杨大人也学会屈伸了,好事啊。”伍子讥讽道。
杨劼的脸上泛起潮红,却笑着说:“我何时在你面前谈虚的?走走,上我府中,今夜肯定月明风清,咱俩好好聚一聚。”
见着了杨劼,伍子心里其实喜怒参半,那身官服明晃晃地闪着,还是让他不自在。加上身上燥热难耐,便有了些许的犹豫。杨劼却容不得他多考虑,硬拉着他上了马车。
时辰不大,杨劼说他家到了。
伍子下车,但见眼前不过是普通官邸,万条垂杨柳丝,如沉沉的绿藻覆盖了大半个粉墙。日色太过刺目,他微眯起眼睛,隐约见门楣上方书写“灵韵阁”三个黑字,暗淡得几乎没人注意。
过了影壁,几名轻盈翠红的侍婢穿梭于花间,还听得老槐树上阵阵蝉鸣,仿佛在提醒屋里的人出来。伍子定了定神,袁黛儿果然出来迎接,她明显是精心打扮过了的,松花色时新的宫裙,乌髻上簪满了金钗,两簇翠绿的流苏一荡一荡的。伍子以前见惯了袁黛儿男装打扮,不由觉得眼前的不像是她了。
“给伍子准备我的衣服,冲个凉!”
杨劼拉着伍子在正厅就坐,便吩咐袁黛儿道。袁黛儿还是那副活泼模样,清脆地应了一声,回头准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