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玉面的辞别
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我在双亲的怀抱中极尽撒娇之所能——我蹲在竹林下,听着娘亲一遍又一遍的抚弄着瑶琴,那一个个如水的音弦有如行云流水,从她指尖倾泻而下——我睁着惊恐的双眼,看着父亲和宁伯伯,闭着眼,将那柄利剑刺穿了楚伯伯的胸膛——我看见,楚伯伯身上那汩汩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我的眼——我看见,那一个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挥刀砍向柳府的家丁——我跟着母亲,而父亲拼死护着我们,他的衣衫早已一片血红——我看着母亲将我托付给东方伯伯之后,含泪离开......
当童年的层层雾气如轻纱一样散去时,一切都渐渐变得清晰,夕阳下,龛台山顶,我又看见了那个令夕阳都失色的背影,缓带白衣,高贵,深不可测。
他忽而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我朝他缓缓伸出手,他定定的看我半晌,终于举步朝我走来。
雾气突然重又一层层的卷起,我费力的去找寻他的背影,却,依稀可见,那袭白衣飘飘的衣衫,瞬间化为了飞扬的尘土......
我想要尖叫,声音却哽在喉间。
雾气再次卷起,那背影,重又出现,回头,却是另一个人的面孔,玉树临风,带着温和的笑,寒潭一般的眸子对着我深切的看着,而后,朝我缓缓伸出手,我有些迟疑的向着他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手,然而眨眼之间,他的面孔又模糊了......
我努力的找寻,找寻,不断在期望和绝望之中长久的盘桓,却,仍是被那一层厚过一层的雾气遮住了视线......
屏住了呼吸,我越发努力的去分辨,终于,听得有断断续续的语音传来——
“公子,他已经发帖,参加武林大会!武林中已经激起了浪花,大家都没想到,已立下重誓不踏进江湖半步的东方家,此时会破除家规......”这个声音很低沉,也很熟悉,带着笃定的语气,似乎,是广袖。
半晌没有听到旁人的回答,却能感受到有股温凉的视线一直胶着在我身上,我想睁开眼,却被响起的声音打断——“让他得偿所愿,我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再陪他玩儿了,立即广传天下,得遗诏者得天下,他既然不动,那么我们便推他一把,甚至,他想借机为冥行宫金蝉脱壳,我们也可以从中助他一把,这场游戏,该结束了......”这个声音的主人,似他,又不似他,不乏温和,其中更多的,却是杀意。
“属下领命!”坚定的回答,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然后便是远去的脚步声。
“公子,夫人......夫人这边怎么办?夫人复仇的决心是那般的强烈,属下唯恐......”似乎又是广袖的声音,带了点不安和惶恐。
我听到,有人长长的一声叹息,语气颇为无奈,“她的执着近乎偏执,如磐石一般,让我束手无策......我只能阻止她参加武林大会......我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游戏......”
这声音渐渐远去,只余,无边的黑暗再次向我袭来。
熟睡中,阳池穴处总有热流源源不断的涌入我的体内,所以,我并不感觉到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掀开眼睫时,房内早已没人,我张眸回视了一番,吃惊的发现,这里竟是龙城的世子府,我和书生的卧室!
我已记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一觉醒来,万事已变。
天下,有人心里惶惶,比如,上京城中,在高座上坐着的那位;也有人蠢蠢欲动,比如,积极主张攻打冥行宫的江湖草莽。得遗诏者得天下,已经成为这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我不知道,是谁将这个秘密说出去的,亦,猜不透,这人这么做的目的到底何在。
不知为何,武林大会提前举行了,所以等我醒来时,它已经结束了,出乎我意料的,东方伯伯竟成了这一届新任的武林盟主,犹记得,诗娴眉飞色舞的对我说起东方伯伯的盖世武功时,那副崇拜的模样,她告诉我,东方伯伯拿到那盟主令牌时,脸色如常,颇有大家风范,她还说,东方伯伯已经以盟主之威,召集天下英雄,组成冥杀会,宣称“天不灭之,我等杀之”!且下令十月底攻打冥行宫,誓言要为血杀门和苍雄派讨回公道,并要蓉他东方府的开天匙。
一旁的思晚却忧心忡忡的说:这天下就要乱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得遗诏者得天下啊,我听父亲说起过,现在有很多心怀不轨的人在找寻金匙和金锁的下落了。
我的心一动,看来传播消息的人,并没有将金匙就是开天匙这个秘密宣告天下,抑或是,他也根本不知道开天匙就是金匙?
那东方伯伯知道开天匙就是金匙吗?他破除他东方家立下的重誓,参加武林大会,如今又心心念念的联集天下势力,去攻打冥行宫,只是为了蓉被司马傲天夺走的开天匙?还是,他也抱着其他的目的?
玉面让我沉睡了这么多日,又每日为我灌输内力以保我的体力,是不是只是为了阻止我参加武林大会?
为何我清醒一日后,仍是不见他的半点踪影?
他,是走了吗?离开了吗?因为有事儿离开了吗?还是,治好了我的搀,就迫不及待的离开了?
那他那晚,在屋顶对我说的那句爱语仍是作数的吗?还是,情到浓时随口说出的话,而我,却是太过当真了?
“慕姑娘,不,我应该叫你柳姑娘罢?”我的深思被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打断,抬头看了看四周,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竟走进了世子府的竹林里。
回头看着眼前的这个如诗如画的人儿,只对她惊鸿一瞥,便叫我有些骨酥腿软,她的美,像是一道水光,一波云影,袅娜的纤腰,柔媚的香肩,如瀑的青丝,无一不美到了极致,这是一种婉转缠绵的美,我见犹怜的美,只是,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眼神——充满了怨恨,仇恨,伤痛,委屈和不甘,从她那一双美眸中直勾勾的射向我,令我如芒在背,有些发寒。
淡淡一笑,我回复道,“随梦雅姑娘的意愿,柳姑娘和慕姑娘皆可!”
她轻移莲步,站到我的对面,我看见,有太过浓烈的仇恨充满了她的双眼,让我不禁大吃一惊,她,为何对我这般仇恨?是因为书生吗?因为我害死了书生,所以她对我恨之入骨?
她读懂了我脸上的疑惑和迷茫,随即娇笑起来,那笑容里却有着说不出的酸楚,“柳姑娘,你和我,注定要重演上一辈的恩怨,我们都,在劫难逃!”
她说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听在我的耳里,却,字字千钧。
又是一个注定的,我这辈子,为什么总是逃不出命定的轨迹?
“......我的养母,与你母亲“新竹夫人”齐名的“璟璐夫人”,你该是知道的罢,可惜,她最后却是疯了,你道她是为何疯了的?”
“呵呵,你想不到罢,她是因为你的父亲而疯了的,不,确切的说,该是因为你的母亲......你父亲年轻时,曾与她萧琴合音过,她从那时便爱上了他,随之一直苦苦的守候,却不想,你父亲爱上了另一个女子,她无法接受,最终堕落入青楼,她多年的等待化作了绝望,于是只好逼自己忘记,她越想忘却,那些情却越深刻,直至,把她迫疯,柳姑娘,你还需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我的目光,由最初的震惊,慢慢转为平和,我看着梦雅这张梨花带雨的美丽容颜,却无法开口安慰她什么。
或许注意到了我怜悯的目光,她微微一笑,泪垂于睫,伸手细细的拭去泪痕,“柳姑娘,你不用同情我们这些烟花女子,天下人不是都道戏子最是无情,婊子最是无义吗?柳姑娘为何不这样想呢?”
我平静的看着她,淡淡开口问道,“个人自有个人的活法,姑娘你多心了!只是,我不懂,既然我们之间有如此深重的仇恨,那为何,姑娘你要等到现在才告诉我呢?”
她美丽的眼中极快的闪过一丝矛盾而又复杂的神色,强自闭了闭眼,她转过身,看着远处苍茫的大地,缓缓开口,声音听起来苦涩而遥远,似是带着追忆美好过往的幸福,“因为他!我不欺瞒你,我的确仰慕你的丈夫,不,应该是爱他!从第一眼见到他起,我就没有办法忘记他,他是那样出色的一个人,大概这世间,没有哪一个女人会不对他动心。”她慢慢回过头来,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嘴角却偏偏带着笑,那笑,看起来凄楚而又单薄,让人不由得心疼万分。
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她却忽而带泪对我凄婉一笑,“他掳来我之后,给了我一个女人应有的尊重和礼貌,他从不迫我,从不逼我,从不勉强我,从那时我便知,他,与这世间的其他男子不一样,他只是静静的听我吹箫,听我低低的唱曲,却从不越雷池半步......虽然知道他娶了你,可我仍旧抱着希望,我说服我自己,我和他一定可以日久生情,只要呆在他身边就好,只要能看着他就好,我甚至想,为了他,我可以忘记你父母给我养母带来的伤害......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连我最后的一丝希望都给扼杀了?......你知道当我得知他不在了的时候,是种什么心情吗?这是一种不足以与外人说,却足以让我内伤到七窍流血的痛,你知道我有多恨吗?知道吗?......”
“雅姑娘,无心身体刚刚好转,需要休息!”轻轻的脚步声,连同一道依旧温柔的嗓音响在我的身侧。
回眸,是嘴角含笑的玉面,他的笑,连带他的温柔,就像是绝美的阳光透过层层氤氲的雾霭,穿越了灰蒙蒙的天空照在大地上,金黄色的光辉就成了每个人心里暗藏的希翼,你根本就无法抗拒。
所以,当他温存的目光淡淡扫过梦雅时,梦雅怔住了。
收回发怔目光的梦雅,随即嘲谑的笑了起来,“柳姑娘,你的护花使者还真是多......”她的话语未结,玉面就轻轻的看了她一眼,只一眼,梦雅便住了口,其实玉面的目光并算不上有多冷,只是含了一分不欲她多言的意味。
梦雅终是什么也没有再说,一步步朝她的院落走去,清淡的绿纱背影看起来单薄异常,腰肢,却挺的笔直。
然后,在空旷的竹林里,玉面对我说:无心,我是来跟你告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