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惶惶不可终日。
我迅速地瘦下去,下巴尖了,显得眼睛更大、更黑,藏着无尽的心事。
宫人们私下议论:
「郡主殿下大了,模样更美了。」
「谁说不是呢?」
「郡主殿下的气质和太后娘娘倒有几分相似呢。」
那一日,我在房中弹琴。
一曲结束,我抬起头,发现太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倚门倾听。
「有东西了。」她轻声说。
「太后娘娘说什么东西?」
「你的琴声里有东西了。」太后说,「从前弹得虽好,却只有技巧,没有感情。如今大了一些,也能领悟曲中情致了。」
我勉强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太后蹙起眉,问我:「怎么了?是不是皇帝给你气受了?」
「不是的。」
「那是……张家的那个小子?」
「也不是。」
太后沉吟了一阵,旋即恍然:「啊,你是担心你爹。」
她牵了我的手,语重心长:「不用担心,你爹是个英雄,我相信他一定能平安归来。」
「……。」
「怎么了?」
「太后娘娘觉得我爹是个英雄?」
太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坦然自若地说:「难道不是吗?我身居高位,见过这么多人中龙凤,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爹。」
她这么坦荡,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嗫嚅着说:「爹……爹很好。」
太后笑了,摸了摸我的头。
「恰恰也很好。」她说。
日子久了,我开始怀疑那晚见到的事情只是我的一场梦。
太后待我一如既往,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
小皇帝待我也一如既往,不像藏了心事的模样。
倒是张元渟近来有些奇怪。
他不敢正眼看我,说话的时候还会脸红。
我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装作不明白。
快过年了,爹还没有回来,阵前的捷报却是一封接一封传来。
人们说他:「攻城必克,野战必胜。」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
爹的风评好了不少。
连带着在除夕宫宴上,命妇们看我的眼神都有了研判的意味。
我应付到正月十五,假笑得脸都僵了。
太后看我可怜,免了我夜里听戏。
我倚在榻上打盹。
远处,一阵阵唱吟声传来,唱的是一曲《琵琶记》:
「人生几见此佳景?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素心走到我身边,小声唤:「殿下,殿下。」
我迷迷糊糊地回答:「怎么了?」
她不说话。
我清醒过来,坐直了身体:「怎么了?」
「李公公来了。」素心说。
李怀恩是小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我来不及思考,说:「请他进来。」
门帘一掀,李怀恩领着一行人进来了。
宫人们俱是披红挂彩,手里捧着礼盒,站了半间屋子。
我困惑极了:「李公公,这是?」
李怀恩满面笑容,先是问了好,接着指了礼盒说:「这是圣上搜罗的一些小玩意,无非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珠、香袋、扇子、扇坠、胭脂等物。郡主殿下留着玩,或是赏人,全凭殿下的心意。」
素心急忙搀我下榻谢恩。
李怀恩虚扶了我一把:「圣上口谕:免了殿下叩头。」
我说:「这怎么好意思呢?皇帝哥哥三天两头送我东西,我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回礼……」
我本来是唤小皇帝「圣上」的。
他说「皇帝哥哥」更顺耳,我就改回去了。
李怀恩说:「还有一物——」
他上前一步,神秘兮兮地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盒子。
我接在手里,只见是一只小小玉匣,忍不住惊叹:「好精致的匣子!」
「请郡主殿下打开。」
我打开一瞧,不由得有些失望。
里头只有一纸素笺。
我展开,念道:「日落半林中——打一字。」
原来是个字谜?
半林为「木」,中有一「日」,是个「东」字。
东边……是绮月湖!
李怀恩觑着我的神色,便知道我已经猜出来了,笑道:「郡主殿下果然聪慧。」
他作了个手势:「圣上请殿下往绮月湖一叙,殿下请吧。」
年节了,宫人们或有公务、或在躲懒,去往绮月湖的路上静悄悄地。
忽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郡主殿下来了!」
「来了!」
「点灯,快点灯!」
湖面上忽然飘起一盏盏花灯,光华如明珠璀璨。
小皇帝拎着一盏兔子灯立在湖边,笑吟吟地望着我。
不,已经不能叫他小皇帝了。
眼前的人眉清目朗、面如冠玉,分明是个俊美少年。
他把兔子灯朝我递过来,低声说:「莺妹妹,送你。」
见我怔着不动,他赧然:「你不喜欢?朕没做过手工,细节是有点儿糙——」
「这是……皇帝哥哥自己做的?」
「是啊。」
我接在手里,灯柄上还留着他手掌的余温。
那温度真烫啊,烫得我的脸颊一同烧灼了起来。
还好,天已经黑了,他看不见我红透的脸。
「真好看。」我说。
直到回了屋,我还是觉得脑袋晕陶陶的。
我和衣倒在榻上,想先歇一会儿。
素心又来了。
「殿下。」她唤我。
我撒娇:「好姐姐,我就歇一下……」
她不说话,只将一纸花笺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一边问,一边展开看。
笺上是再熟悉不过的张元渟的笔迹: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手一颤,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