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狂风落尽深红色 晚秋绸缪七日情
移居双阳以后,刚三个月的时候,厂里知道我们这些孝子思念故地,就趁车队出差武汉的机会,顺道将小移民们送回武汉去玩一个星期。我住在小姨家。
小姨跟我说:“那个刘纯华想着你呢,你走后他想得跟发神经那样,弄得大家都知道,当笑话讲。你们原来谈过恋爱没有?”我说没有。她说:“我说呢,我的外甥女才那么小,怎么会跟他谈恋爱呢!果然是单相思。你这一回来,有可能碰到他。如果碰到他,你不要睬他啊!不要跟他说话,走走开。记住没有?”我说:“记住了!”
小姨不知道,其实我也想得跟发神经那样。此时离我那封信被退回来已有一个多月。信退回以后,我由爱转恨,恨那个马大哈既然痴迷我,为什么连个通信地址都搞不定!可见是个没用人,值不得爱^了七八天,这事就算了,渐渐地把他淡忘了。现在小姨这么一说,倒使我相思病复发,满脑子的刘纯华乱转,害得我大半夜没睡着。要是能碰到他,我要横眉冷对愚夫指呢,还是要俯首甘为君子牛?拿不定主意。
想曹操,曹操就到,第二天真的碰见刘纯华了!我陪小姨买了菜正往回走,经过19路汽车站的时候,我眼尖,就远远的见刘纯华在候车的人群中正玩命似的向一辆刚刚靠站的公交车冲锋!武汉公共汽车的拥挤是出了名的,上车简直就是一场肉搏战。车后那扇窗经常被当做门用。窗是没玻璃的,早就打破了。有些武艺高强的乘客从正门挤不上,就从后窗翻进去!有一个笑话说:武汉杂技团之所以出类拔粹,决窍就是从公共汽车站去招徒!我看见刘纯华,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也不管小姨在后边怎么大叫,拔腿就向汽车站冲。我要抓住那个坏蛋,问问他还认得我不?刘纯华表面斯文,关键时刻却不客气,门前相搏勇者胜,在人堆的夹击中脱颖而上。上是上了,却进不去,里边已经接近中子星的物质密度。他再三使劲,终于使早已充气的气动门在后边把他夹住,只留了半个屁股在外面。这时我跑到了,就要冲上去抓他那半个屁股。不料底下一个被刘纯华打败上不了车的大汉这时反倒要帮他一把,抬起腿来朝他的屁股蹬了一脚,把他蹬进去!我朝车上大唤:“喂!刘大哥,刘叔叔!你这个坏蛋!”汽车早已扬长而去。原来武汉的司机练就一身轻功,到站不停车,只是把速度放得很慢很慢,保持一种似停非停的状态,让乘客在这种状态下去拚抢。一待基本决出胜负,他开起来就跑,以免拖泥带水。所以我大唤也没用,倒弄得几个人奇异地看我,问:“车上那个人是坏蛋?他怎么你了,姑娘?”这时我的小姨已经气喘吁吁追过来,拉起我的手臂就走。“你怎么啦?追哪一个?”我说:“一个同班女同学。”
此后我每天都到19路汽车站看看,碰碰运气。却始终再没看到刘纯华。命中注定我是霍家的媳妇,而不是刘家的媳妇。
这一次去武汉,已经是十九年后的事。我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正是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飘零剩一枝,恍若隔世了。当轮船沿江而下,两岸猿声啼不住的时候,我面水而立,感慨万千。许多回忆勾上来,不禁想道:刘郎今在何处呢?
到了武汉当然还是在小姨家吃饭。睡觉则是去和喜喜一起睡。喜喜嫁了个神经病丈夫,这是她妈的杰作,贪人家有房有钱,作成了这门亲事!结果就变成有名无实:喜喜独住楼上,丈夫和公公住楼下。喜喜便叫我晚上去与她做伴。一天,我去了,喜喜还没回家。我就在楼下客厅里等她。她的神经病丈夫突然走到我跟前,牛眼似的看我,说:“阿月啊,你长得真好看,让我亲你一下好吧?”吓得我拔腿就跑,从此不敢去她家。
当年跟车去刑场看枪毙的三个小姑娘当中,境况最好的要算芝兰。香车宝气,老同学们都叫她“地主婆”。她的确是靠着土地坐享其成的。嫁到市郊,有宅基地。碰到城市扩张,土地被征用,很得了一笔钱。造新屋,再次被征用,又得了第二笔巨款。于是大兴土木,造楼房出租,每月房租就收入二万!
地主婆一听说我来武汉就打电话叫我去她家住几天,还开车来接。我在她家住了一个星期,喜喜也去。我们三个人晚上就聊,东南西北乱侃。喜喜说到,她的公公经常去排队擦皮鞋。我听不懂,问,才晓得擦皮鞋是当地老年男性社会的暗语,嫖娼的意思。有一些贱妓在街边摆皮鞋摊,名为给人擦皮鞋,实则卖淫,十块二十块的极其便宜。那些退休老头子是她们日常的主顾,还排队呢!
听到这里,我觉得芸芸众生真是悲哀,各式各样的悲哀!从那些贱卖的女人身上,可以想见生活的艰辛,不艰辛不会卖给老头子,不会这么低价。她们有令人鄙薄的一面,也有令人同情的一面。另一方面,那些老头子的行为,也从更深的层面上反映了人生的悲哀。看样子男人活得太老并不是好事。老了,许多人便失偶。没了老太婆,或者老太婆已经零性。这时老头子们由于生活安定,没有奋斗目标,而且从年轻时起精神和灵魂就定位在世俗低层次上,以活着为人生唯一的目的,沉溺于低级趣味,对稍为抽象一点的东西不感兴趣,只有此岸没有彼岸,所以到了退休无可事事这会儿,精神要多空虚就有多空虚。活着的艰难已经从物质层面变成了精神层面的问题。他们的全部生活热情只剩下一点点性的余烬,钞票又不是很多,只好到简陋出租屋门前去排队。
我期待芝兰和喜喜提起一个叫做刘纯华的人。她们却闭口不提,只一个劲地说起以前的同班同学、朋友、熟人,这个怎样那个怎样,就是不提刘纯华。我终于忍不住了,就问:“一个叫做刘纯华的,就是那个经常到我们五里来找同学、拉小提琴的那个人,你们记得的吧?那个人现在怎样?”芝兰和喜喜相视一笑,说:“你终于问起他啦?我们故意等等看你会不会问起他呢。这说明你和他真的有过什么。你都不知道,他想你几乎想出神经病来。你们走后,他还到你们屋子门口去找你弟弟,实际是找你。那时屋子已经住了别人,他还去找,不是神经病是什么?大家当笑话讲。你走的时候不知道他在追求你吗?有没向你表达过?”
我把走时他送日记本的事说了。喜喜说:“他后来到双阳去找过你。据说你那时已经有了对象,你妈妈和奶奶不让他见,将他劝了回来。这个事你不知道?”
真有这个事么?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妈妈和奶奶真够绝的!
“他现在情况怎么样呢?”我问道。
“听说当了什么工厂的厂长了。早就不住在这个区了,搬走了。”喜喜说。
生活情况怎样?结婚?离异?丧偶?几个问题争相涌到我的嘴边,就是没勇气问出去。
“明天我去打听打听他。”芝兰说,“给他通个信息,最好安排你们见一面。如果他还没结婚,或者离了,正好你现在单身,把你们拉到一起也是功德。”
几天后芝兰请我和喜喜在喜临门大酒家吃饭。坐定以后芝兰说,等一会儿还有一位朋友要来。
我就猜有八成是刘纯华来。果然,当一个人从转叶门出来站在那里张望时,我一眼就认出那是谁,是我错过缘份二十年未见的刘大哥!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他也认出了我,向我移步过来。就在我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拥抱他,他也张开双臂的时候,闪光灯一亮,使我不好意思起来。这个临界姿势便永远定格在芝兰的数码相机上。
我和刘纯华进入了一个迟来的恋爱状态,出双入对于花前月下、湖边绿丛、舞厅酒楼。十九年前双方都还是春天里的青杏嫩叶,那时要是在一起也不知道感觉会怎么样,可能芳香中含着青涩吧。这一回却都是秋天里的熟果了,感觉自然又是一番风味。这风味醇厚而且醉人,决不是青杏嫩叶时期所能比拟的。
我谨慎保留着的一个问题,终于在一次驾车途中问了出来。我坐在付驾座上,眼睛看着前方:“家庭怎么样?孩子几岁了?”
话音出口以后,我就象听榜的考生那样,在等待命运的宣判。
“孩子八岁了。”他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语气沉闷。
我还没完全放弃希望,又问出下面一个蠢问题:“谁带?”
“他妈妈?”
我差点问出最后一个蠢问题:“你和他们住一块吗?”
终于知道不用问了。然而还是不死心。那天在东湖边珞珈茶室,听着湖水轻轻的拍岸声,两个人沉默了好久,我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说:“纯华,过去你那么痴迷我,现在我们天天在一起吃饭跳舞,出双入对,你就不想得到我吗?”他眼睛湿润了一下,哽咽说:“我能不想吗?但是,但是,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有家庭有孩子的人了,有责任有约束。”
另一天,在黄鹤楼凭栏观景的时候,我搂住他的脖子,柔情万状地说:“我想给你!”他吻了我,没说什么。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他终于说:“一个朋友带着全家出游,屋子空了出来。我问他要了钥匙。明天起我们到他屋里住一个星期。”
这一个晚上对于我来说特别长,巴不得天快点亮,比姑娘出嫁还要兴奋。下午,刘纯华终于来接我。他的车里已经买了好几大袋的蔬菜鱼肉,准备了一个星期的家居生活。一进入屋子,东西还没放停当,就把我淹没在他的拥抱和狂吻之中。
一夜风颠雨狂自不必说。第二天我们睡到九点半,把早饭也省了。我做了几个菜和一火锅汤。这是一个富有人家的屋子,餐厅有落地玻璃窗连着大阳台,阳台上红花绿叶盆树,宛若一个楔园。高脚玻璃杯斟了葡萄酒,我们相对而坐。刘郎半杯下肚,兴奋起来,说:“这汤味道好极了!没想到你还这么会做菜!美人美食,我真是做了神仙了!”醉眼眯缝看我一会儿,感慨万端地说:“经过这一夜,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女人,真正的女人!呀,你真好:密贴而有激情。就凭那句话,也够我回味一万年的!”
“哪句话?”我问道。
“今天早晨我问你:‘现在你是要我再做一次呢还是要我起床?我听你的!’你怎样回答我?娇声说‘不告诉你!’这是多么婉转多么富于女人味的回答啊,不是一般女人所能达到的水平。”
我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嘻嘻地笑个不停。
“我是不会问我老婆那句话的,她是个平淡无味的女人。要是我问了,她一定会说:发神经啦?早晨做什么,去去去r者说:要做就做,老娘怕你不成!”
我又笑个不停。没想这笑声变成了催情药,他把酒饭半途停了下来,转身将我抱起,又往床上去。这人简直是疯了!
第五个晚上,风清月明,我们在阳台上对坐饮茶,携手赏月。刘纯华说:“美景如此,岂可无乐!”我也同感。好在昨天上车时忽然想起琵琶,转身去将它带上。于是我弹琵琶,刘纯华则取出他的小提琴。两个人也没约定什么曲子,只是信手奏鸣,随意成音。我弹一阵,他拉一阵,他拉一阵,我弹一阵,象是在切切对话,喁喁私语。接着二器合一,清扬悠远,象是在共同回忆少年往事。一会儿又缠绵悱恻,象是在感叹造化弄人。慢慢地停了下来,只见月白云飘,静夜清照,此时无声胜有声。
过了一会儿我的琵琶声再次响起时,流出的全是幽咽悲声:
。。。。弃我去者,昨日之人在何处?枝叶飘零无归路!慰我心者,今日之人非我主,欢情洽意焉能久?人生苦涩何其多,良辰美景过隙驹。提琴郎,琵琶女,挥弦将别泪如雨,有期可重聚?。。。。
刘纯华听了一会儿,靠过来按住我的肩膀说:“不要弹了好吗?”我抬头,见他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
家居生活的最后一天,刘纯华说:“我多么渴望永远拥有你!无论哪一方面你都是个优秀的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做菜简直达到特级厨师的水平。床上功夫更是了不得,是一杯甜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蜜酒。谁拥有你谁就是天下最有福的男人。可惜啊,我们从前错过了!现在,我有家庭有孩子有责任,不可能离婚。我的妻子佩珊虽然不可爱,但她是个生存能力不强的女人,需要我的照料。离婚对她可是致命的打击,对孩子的成长也很不利。就整个世界来说,我只是一个人。但是对于佩珊和孩子来说,我却是他们的整个世界。所以,我考虑再三,我们的缘份只能到此为止。再继续下去可能会生出好多问题,甚至会毁了许多东西,包括我,也包括你。”
我泪眼婆娑久久地看他,说:“我理解。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你这样在武汉闲呆下去也不是办法。”刘纯华说,“你还是回双阳去吧,再寻一个人结婚,建立一个稳定的家庭,让生活走上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