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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上流社会门前过 下流社会泥中行

一天,孔显很兴奋地来了,还没坐下就连说:“行了行了!我给你找到一个好主,是电信局局长,五十二岁。死了老婆,正寻呢!电厂刘厂长与他是朋友,与我也是朋友。刘厂长正要问我有没有合适的女人呢。我呢,正要问他有没有合适的男人。两个人对上了,一说,开心得哈哈大笑!”

他坐下,翘起二郎腿,掏出香烟,动作夸张地在盒子上使劲地顿,夸张地点火,夸张地吞云吐雾,得意之状犹如刚刚攻下一座城池。

忽然把燃了一半的香烟丢地上,手伸过来摸我的膝盖。“该谢我了吧?”他说。

“八字还没一撇呢,放规矩点!”我推开他的手,“等事成了我自然要谢媒。现在,还不知道我看得上看不上你说的人呢:比我大将近二十岁!”

“看不上?”他惊奇得陡然伸直了腰,象是被人挠着了脊柱神经,“看不上局长?要知道,想要跟他的女人排着队呢!许多人比你还年轻,还是大姑娘!局长看来看去都不满意,炒掉一个又一个。你还看不上?口气太大了吧?刘厂长去跟他说了,他对你有兴趣。我们商量了,决定这个星期六见一面,江局长到我家来,我来唤你。”

星期六晚上七点,孔显兴冲冲地来唤。

局长的座车停在孔显家楼下,里边坐着一个人,是司机。“这是赵局长的车!”孔显说,回头看我,“怎么样?”。

那的确是一个镇住平民的架势:轿车!

局长买了好多东西花花绿绿堆在孔显的桌子上。局长的模样也还可以,是那种大干部的风度。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与他之间隔着一堵厚墙。那不是我愿意亲近的一类人。

第三天孔显来跟我说:“赵局长对你十分满意,决定这个星期六请我们在东湖饭店吃饭。刘厂长也来。赵局长问我你有什么想法吗,我说她想调换个工作。他说那大概没问题。我想这事基本上成了。星期六去吃饭的时候你再跟他当面敲定,关于工作问题。他年龄大你十九岁,你得提出条件,才不吃亏!”

东湖饭店吃饭的时候,我坐在赵局长旁边。不待我开口,局长就俯耳过来说:“工作问题我已经跟你们纺织局说好了,调过来没问题。就在我们电信局给你安排个岗位。”

饭后局长送我回家。司机前排开车,我和局长坐后排座。当他伸过手来搂我的腰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的感觉竟一点都不好。饭店里俯耳跟我说话的时候感觉也不好。那种感觉说不清,类似于男人不喜欢男人,女人不喜欢女人的那种感觉,完全没有异性吸引力。世上不但有同性恋,看样子也有异性厌。这是怎么的啦?我自己也不免感到困惑。况且年龄上大大一条代沟。我才三十三岁,他呢,在我看过去已经完全是一个老头子了。

这让我十分苦恼。一方面是利益,一方面是感觉,两者不能统一。我这方面是极需封荫的孤儿寡母,但是嫁给一个不喜欢的男人也是问题很大的。不是一般的相处,而是要睡在一张床上的!不是一时半时的事,而是二十四小时天长地久!

为了弄清那感觉是不是错觉,我又特地上赵局长家去一次。门卫一听找赵局,狗颠屁股似的恭敬带路。权势是一件好东西,我感觉到。局长不在家,只有他的老母。一会儿,局长回来了,见到我,喜极。在他家吃了饭,饭后汽车送我回家。我的感觉还是没找回来。我确信这感觉不是错觉。

我面临着重要的抉择。自己委决不下,就去请教苏格兰大哥。他一听情况立即赞成,说嫁给局长是个难得的机会。退一万步讲,真不喜欢以后也可以离婚呀!我告辞出来的时候他又再一次叮咛:“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我是个固执己见的女人,即使我所信赖的苏格兰大哥的意见也改变不了我的主意。

我想,世上的人可分为理性的人和感性的人,无真气的人和有真性情的人,社会人和本我人。解放初期多少资产阶级小姐嫁给入城的革命人士,那就是理性的选择。六七十年代女人们择偶时主要考虑的是政治条件,那也是理性的选择。她们大多没得到幸福。但从另一方面看,那些过于感性的女人,只讲感觉不讲实利的女人,也很难说得到了幸福。世界啊,实在是太复杂了!作出正确的选择实在是太难了!

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我终于去找孔显,说:“不想谈了,我不喜欢赵局长!你去跟赵局长说。”

“你自己去说!”孔显吼起来,激动万分地走过来走过去,“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人家要啥有啥,要谁就是谁。为着你,调动工作也说好了,你不要,对得起谁?不识抬举!”

我自己怎样去跟局长说呢?想了半天,终于有了主意。我写了一封信;“赵局长:承蒙错爱,给您添累,不好意思。我考虑的结果,觉得配不上你,这桩事情不合适。望能见谅!”

信送到电信局的门房,交给门卫。赵局长,这个炒掉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老头儿,终于尝到了被女人炒掉的滋味。

我失去了跻身上流社会的机遇,可能是个不小的错误。从此就只好在下流社会中继续摸爬滚打。不久,跳舞场中认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叫邹拉拉,她给我介绍一个做咸肉生意的老板。从这件事及以后的诸多事我进一步认识到什么叫做下流社会。

我一生见识过许多男人,也见识过许多女人。曾经把男人比喻为丑陋动物。其实,女人丑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例如这个邹拉拉。

咸肉老板一见面就邀我上他家看看。邹拉拉也一个劲的撺掇:上他家看看!在饭店吃饭的时候,我关照小邹:等一会儿要是上他家看看,我们一道进去,一道出来,千万别把我单独留在那里。邹拉拉一口答应。这时我忽然闻到,她的身上好象也有一股咸肉味。

那是单开间的二层楼结构。楼下作为货栈、厨房和杂七杂八之用,楼上算卧室、起坐间。一进去就往楼上爬。上去一会儿,邹拉拉就找个借口下楼跑掉了!说是去把她的包拿上来,刚才包放在楼下。哪知一去就溜了!我说:“哎。小邹怎么还没上来啊?”咸肉老板说:“她不会上来了。她回去了!”我说:“怎么可以这样呢?她什么意思啊?”老板不言,油晃晃的宽脸上,两只小眼睛闪出食肉动物的幽光。我立起说:“那么我也走了!”他说:“别走,我们谈谈。既然来了,今晚就在这里过吧!我不让你走的,小邹已经把门锁上了。”说着喉咙响了一阵,往地板上吐一口浓痰,伸出脚去踩擦灭迹。

我手心沁出了汗水,知道危险迫在眉睫。难道躲过重重骚扰者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贞洁就要沾污在这个卖咸肉的粗人的手里么?我怎么这样糊涂,竟交友不慎认识了邹拉拉这个无耻的女人!怎么答应来见这个咸肉老板并且上他家来!我这眼看着就要自作自受了不是?

我知道这时硬跑是跑不出去的。但天无绝人之路,应该还是可以想办法。我想起惯用的法宝:缓兵之计。于是镇静一下身心,坐下来说道:“黄老板,今天初次见面,你给我的印象相当不错。我想我们可以交朋友,慢慢互相了解。你单身,开着店铺,有事业。我呢,也需要找个依靠,穿衣吃饭。但事情必须慢慢来,一步步进行,不能急。你要是对我有好印象,就应当让我对你也有个好印象。大家从长计议,今后建立一个和美的家庭。今天你要是硬将我留下,我大约也是很难跑得出去的。但是你给我的好印象就毁了,婚姻就根本免谈。我不乐意,你也很难得到快乐。今天你要是作出理智的选择,让我回去,我会把你当成一个人品端正的男子汉,我们的关系会正常发展。请你斟酌一下,选择哪一种方案?”

他沉默了,埋头在那里想,在贪一时之欢与从长计议之间反复犹豫。你猜他想了多久?十分钟!整整十分钟没有声息,只一个劲地抽香烟!这十分钟对于我来说也是漫长的煎熬,就怕他看出我的缓兵计。我的脑筋在剧烈运转,思考别的对策。幸好,他终于决定从长计议。在漫长的十分钟的尽头立起来说:“那么我送你走吧。你的话很对,我们慢慢互相了解,继续交朋友。过两天我们去跳舞好不好?”我说:“好的。这就对了,你是个理智的男人,好人。”

几天以后邹拉拉来请我去跳舞,说黄老板也去。“他想你想得了不得!请我们明天去吃饭,晚上去跳舞。”我把邹拉拉看了一会儿,说:“你的身上怎么也有一股咸肉味啊?是不是在咸肉店呆的时间太多了?请你去跟黄老板说,我不喜欢咸肉味,不想跳舞!”

邹拉拉走后我恨恨的生气了一大阵。天色已近黄昏,屋里光线逐渐暗下来,我毫无生气地久久蜷缩在墙角沙发上,象一只被遗弃的病猫。墙外不远处是一个乱设摊的农贸市场,不断传来讨价还价的吵闹声和隐隐约约的鱼腥菜腐味。那些乡下人起早摸黑的搞些东西来卖,也不过赚个十块八块钱,生活是极其不容易的。还得时刻担心着市管——他们叫“黑猫警长”——来驱赶。那些提着篮子的城里人也是满脸的焦虑和不乐,他们锱铢必较地与乡下人争论,也就是为了省一毛两毛。这就是平民社会,下层社会。大家都不容易,生活不容易。下层社会还处处晃动着肮脏的人,可恶的人,邹拉拉和咸肉老板之流。这个社会的上层,肯定会是一个不同的世界,我想。那里比较轻松,比较干净,比较彬彬有礼,至少在表面上。要是能离开下层世界,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我本来有一个跻身上流社会的机会呀,为什么又放弃了呢?我是不是太傻了,发昏了?是的,我感到有些后悔,惶惑和沮丧!

在厂里上班一方面是不堪骚扰,一方面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上的又是三班倒,实在吃不消,便由我妹夫出面通过关系去给我开到长病假。于是我在家闲呆了将近一年。

一天,黑社会头子王二麻找上门来了。他原也是我们厂的职工,犯罪入狱,被厂开除。出来以后在社会上混,二流子们都听他的,纠集成一股势力。他敲门,我不敢不开。这一下麻烦来了,我心里发怵。他一进来就直截了当提出要干那个事。客气寒暄话都不说一句,眼睛直瞪瞪的就跟我说:“我要!你这个娘们生得盘子好看。脱!上床!”我说不行,我儿子放学了,马上就回来。这个粗人竟没在时间上作一番算计,刚好给我一个借口。实际上我儿子那天要去外婆家吃晚饭。王二麻一听傻了眼,看了看手表,掏出三百元扔在桌上,说:“我明天来!你可不要再找什么借口!”

这可怎么办呢?碰到了空前的危机。那可不是平常之辈。与黑社会打交道,沾上不好,得罪也不好。我绞尽脑汁,终于得了主意。儿子从外婆家吃饭回来以后,我拿上那三百元。三百元在那时候,对于我这样的孤儿寡母来说,是很大的一笔。我对儿子说:“儿子啊,跟妈妈走!”儿子问:“去哪儿?”我说:“你只管跟我走,别说话!”

我带着儿子,拿上那三百元,直奔王二麻家。是王二麻老婆开的门。屋里好象有客人。王二麻也跟出来了,见是我,张口结舌。我对王二麻老婆说:“李大姐您好!今天我买东西忘了带钱,路上刚好碰到王二哥,向他借了三百元。现在送来还给你们。真是麻烦你们了!王二哥,谢谢了!”王妻满脸疑惑,看看前,看看后,客气说:“那么进来坐坐吧!老邻居老同事的,好久不见了。进来坐坐,坐坐!”我把钱塞到她手里,说:“以后再来坐吧,今天你们有客人,我就不进去了。改日见!”

此后王二麻没什么动静。一天在路上碰到,说:“你好狡猾啊!”眼睛骨碌碌在我浑身上下乱转,最后停定在我的胸脯。

这个黑道人物在我的心头撒下一道幽幽的阴影。说不定哪一天又突然闯上门来,我怕。一种自卫意识使我产生了离开双阳的念头。况且久静思动,于是我决定去武汉走走亲戚,或许可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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