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寂静如斯 三

那个男子奔到牢房的是时候,他们是惊奇的。源于,眼前的男子从前并不会什么武功,而刚才,他却是使了轻功飞身前来,抱住了坠落在地上的宋新洛。

她,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方才,他刚进得天牢,便听见烈焰与童御的声音远远传来。然后,便看到了北面的牢房里,徐轶正扼着宋新洛的咽喉。而他的脸上,闪过的那丝不忍,终使他甩开宋新洛背身而去。

然,纵是这样,那身重剧毒的宋新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摔得不轻。

此时,她的额头已经破了,汩汩的鲜血正往外流淌。眉心的正中,那枚红痣愈发的明显了。

他的手抚住那枚红痣,心中一阵疼痛。手,不自主地慢慢地颤抖起来。

“新洛,你又是何必……”他说着,抱起已经昏倒的宋新洛,跃出了天牢。

身后,隐隐地烛火下是徐轶闪烁不明的脸。那脸上,慢慢地疲惫越发的现出他的沧桑。

刚刚,分明是有机会杀掉她的。那个女子,他一直视若危险的女子,明明方才已经命悬一线。可是,为什么,又突然不忍了呢?

他抚住胸口,那里,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被深深地刺痛了。

身旁的两人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着那男子抱着宋新洛消失在了天牢尽头。

本是悬着的心,也突然放下了。那男子,该是会救她吧。纵是她的毒,已没有回寰的余地,可是,他们宁愿相信。那个男子,是真的能够救她。

“易水!”徐轶的眸子半眯着,右手上,那枚白玉扳指泛着莹白的光泽,在这微弱光亮的照耀下,显得异常的好看。

“少主,神医也是为了救夫人,求少主千万网开一面啊!”烈焰单膝跪地,抱拳作揖。“夫人她……她如今已是身中剧毒,恐命不久矣,还请少主放过!”他说得动容,纵是看不清黑巾下他的表情,可是看他的言语,亦能够辨出他的情绪。

“你倒是忠心!”徐轶说着,“没想到神医易水竟会使如此高的功夫,看来,我们死士群真是人才辈出啊!”他说着俯下身子瞪着烈焰,“烈焰,这些年来,你究竟是受了宋新洛多少好处,怎么处处替她说话,莫不是你背着我与她私通?!”他的眼中现出一丝猜忌与玩味。他不喜欢,在他的眼底,还有这般见不得光的事,这些年来,他被他们当做傻瓜的时候多了。如今他真正掌权,他便要改变死士群的风气。毕竟,只有男人,才是做大事的根本。

“少主!”烈焰如鹰的眸子中透过一丝不满,“夫人这些年来为死士群做得还不够多吗?!你,你怎么可以如此猜忌,我的清白毁了算不得什么,可是,夫人,她是女子!”他说着,握在胸前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是的!他是生气的!为了徐轶的这句话。他本以为少主该是个明事理的人,可是这些年来的压抑好似让他变得有些嗜血与无情。是啊,他连他的生母都想杀,又何况毁了一个人的名声呢?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因为黑巾的遮掩,他的表情他是看不到的。可是,也是因为这样,才让他更加的不愿表达自己真实的感受。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心都无法表露,那他的表达,又何尝不是那唱戏的丑儿?他讨厌当丑角儿,夫人愿意,可是他不愿。

“你可知,她是你的母亲,你这般对她,就不怕遭天谴吗!”烈焰愤恨地说。一旁的童御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是无动于衷。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会关注他在想什么。

“天谴?母亲?”徐轶哈哈大笑,“你们是要瞒我多久啊!什么母亲,什么天谴!我的母亲早就死了。宋新洛,我的姨娘,就是害死我母亲的凶手!”徐轶的眼角闪过一丝盈动。不过须臾,那光便消失不见。

他不想软弱!

“你……”烈焰一时郁结,指着徐轶,那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像鹰一般充斥着危险的信息。

可是那又怎样。他是少主,徐震天的儿子。而徐震天,是他此生必须的追随。

“烈焰,若是说天谴,那你不是早就应该受那天谴了吗?”他顿了顿,“总是我不追究你与宋新洛之间是否有什么,可是,你的死罪,也休想逃脱!”

烈焰的眉心微蹙,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连那手,也开始不住地微微颤抖。

“死士群。呵呵!”徐轶冷笑,“作为父亲的侍从,又是死士群的一员。你不是早应该追随着父亲而去,以表忠心吗?!”他说得残酷。然后慢慢扶起单膝跪地的烈焰。手上的力道随着那双扶住他的手而加重。烈焰只是眉头皱起,却不见吭得一声。

“原来,你不过也是胆小畏死。无论什么原因,你的活,终究是个错误!你以为辅佐了宋新洛父亲就会原谅你吗?”他松开那双手。手下,本是平展的衣袖沾染了深深的褶皱,像是深深的沟壑,刺进人心。

是啊。死士群中的规定,若是主上死亡,那近身的死士为了表示忠心是必须赴死的。更何况,他是从小便跟着徐震天的侍从。

若不是当年徐震天临终托孤,又加上后来的宋新洛掌权,恐怕自己早就应该死了吧。这些年来,为了徐家,他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当年的太子……他笑,可是这笑终究是被那黑巾空洞地遮挡,愈显得那笑容苍白无力起来。

殿下,烈焰终究辜负了你的所托……

“少主,烈焰是该死的!可是,求您,务必放过夫人……”他的眼中出现一抹转瞬即逝的绝望,然后便是一抹决绝。

他该是会动自己的心吧。作为死士,他并不畏死,可是,如今,他该是无法完成主上托付给自己的重任了。不过,那孩子不是已经长大了吗。他的目光笔直地看向面前的提拔的男子,虽然他还没有真正统领起死士群,可是,这日子不是指日可待的吗?自己,也算是完成了主上的心愿。如今,该是放心地去了。

主上……殿下……

烈焰的心中腾出一丝莫名的感情。这些年的追随,他为曾后悔过,为了徐家,亦是。就算死!可是唯一遗憾的便是主上的仇尚未报得。虽然主上死前一再强调不要给他报仇,可是,他的心中,却时时刻刻充斥着这样一个报仇的心愿与动机。否则,他必是不会与宋新洛联手。这些年,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也是共通的。

“你到这个时候还要求我吗?”徐轶说着,脸色有些不由自主地难看。

“少主,这不是要求,这是你必须做的。属下想,就算是主上,也不愿看到您伤害夫人。”

“我说了,她不是夫人!”徐轶咆哮,“宋新洛,她该死!她该死!”压抑着的心情终是爆发。如今的徐轶,像个带刺的刺猬般让人难以接近。

然后他突然伸出手去,一掌击在烈焰的胸膛。因为此时的烈焰是疏于防备的,所以就算他曾经也是死士群中出类拔萃的高手,亦是被徐轶这一掌击得向后飞去。

“砰!”一声巨响。

然后,他直直地从身后的墙壁上跌落下来。

嘴角是汩汩流出的鲜血,顺着脸颊上蒙着的黑巾,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那鲜血带了芬芳,融在空气中,最终无处可寻。

那身后的墙上,因为巨大的冲力而出现的细小的裂纹,漾在空气里,越发的显得突兀。

那本是坚固的墙。天牢的石壁皆是从京郊山上取完整的巨石镶嵌而成,抗击打能力自是不是一般人为可以撼动的。而,如今这墙上已出现了细小的裂纹,更可以看出徐轶用力之大,破坏力之强。

“咳咳……”烈焰在地上痛苦地蠕动几下,想强行直起身来。却不想,牵动胸口的内伤,咳了几下,终于“哇”地一口吐出血来。好在他的脸上蒙着黑巾,辨不清那血的真实。只是看那地上喷薄的鲜血,也可知,他目前的伤势之重。

徐轶远看着面前的烈焰因为自己伤成这样,内心有一丝的触动。他本是内心善良的人,自然有些容不得太多的杀戮,尤其面对着身边的人。可是方才,他的动怒,的确来源于压抑几年来养成的嗜血习性。

“少主……你……”瘫软在地上的烈焰断断续续地说,虽然他从小习武且武艺高强,可毕竟徐轶亦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顾,他虽然未死,可也伤了元气。这伤,恐怕是没有几个月的休养是好不了的了。

看到烈焰想要说些什么,徐轶的嘴角略微地抽动了几下。那本是紧锁的眉,更是又锁上了几分。

烈焰那双本是如鹰的眼目已有了少许的暗淡,露在外面的皮肤现出了失血后的苍白。他看着徐轶,用徐轶能够听到的声音说着什么。

“少主……不要……不要再伤害夫人……毕竟她……她是您的生身母亲“他望着徐轶,眼中充满着企盼。

“母亲?”徐轶呵呵一笑,“不可能,你不要拿这个借口骗我,宋新洛怎可能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早在十几年前追随我的父亲去了!”他说着行至烈焰的身旁,看着他,然后冷笑。

一旁的童御看到这样的场景自是大气不敢出一下,心中不禁为倒在地上的烈焰感到惋惜。原来,他的忠心至此!

是的,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从幼便追随着徐震天。可是,因为与自己的弟弟分侍二主的关系,被有心者要挟甚至利用。为了保护自己的弟弟,他隐在死士群这些年,亦是吃尽了所有苦头。虽然自己的确是受了徐震天的恩惠,可是彼时的伤害毕竟让他不是那么忠心罢了。

如今,他看着面前的烈焰就算自己这般了还要维护那个叫做宋新洛的女子,自然是为他惋惜起来。这大好的人,若不是死士群中一员,该是个良才将相的。

想着想着便默默地叹息起来。宋新洛是徐轶的生母,自己怎可能不知道,只是碍于这终究是个隐晦,所以不去提罢了。可是如今却被赤焰提到了台面上,他自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所以只是看着,并不开口。

“少主若是不信,可以去查。您……咳咳……您是夫人的孩子,这点,终是不错!”烈焰强直起身来,看着徐轶,“属下知道少主这些年来过得生活,可是那是逼不得已,夫人,夫人……其实对少主是好的。”他淡淡一笑。他知道徐轶是看不到的,可是现在,他只想笑。

“笑话!当初你们夺权时那些人已经被你们杀得一干二净。如此,你便让我如何调查?!”徐轶本是缓和的眸子又突然转冷。是的,现在,他多少是有些戾气的吧。这些年来,他的确过得比旁人辛苦。

烈焰的眼睛看向离自己不远处的童御。童御站在角落里,因为背着光,看不清任何表情。可是他的手,在看到烈焰望向自己时,不觉得收紧了。

“童御,原来,你如今还是这般的畏首畏尾。可笑啊可笑!”烈焰突然大笑,然后转过身来,有些吃力地对徐轶说,“少主,属下的心明镜可鉴。属下,没有什么好说的。如今,便追随着主上去了,您保重……”他说得很快,语气中那抹明显的强迫让他再一次抽搐起来。看来,这伤是比预想的重。

徐轶瞅着眼前的男子。他黑巾蒙面,眼睛如鹰。如今他这般说了,突然自己便有种不祥之感。

“你……”

“属下这辈子没有做过对不起徐家的事。太子殿下,烈焰来了!”烈焰看着天大笑,然后,突然抽搐,接着便坠在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血顺着他的脸颊汩汩地向外流着。那血,带了鲜艳的颜色。空气中的甜腥之气越发的重了。

烈焰,他睁着眼睛,就这样睁着,看着时间的一切,也看着他。

空气中的血腥之气越发的重了。那样的气息,像是带了毒似的刺得他的眼睛生疼。心,是被分裂一般的滋味,带着不甘与自负,就这样,温柔缱绻。

脑海中还藏着方才烈焰留下的话语。

他说,那个女子,是自己的母亲。

纵是自己是千万般的不信的。可是,为什么。那心还是不受控制的微微抽搐了呢?

他的嘴角浮上一丝苦笑。

徐轶看着眼前的此情此景,饶是如此,多少还是微微动容起来。

“公子……”站在角落中的童御迎过来,挡在烈焰的身前,“烈焰,死了……”他说得很轻,可是他知道徐轶听得到。

徐轶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锁着眉头。一切,仿佛就在瞬间开始,在瞬间结束,一切都太突然了。

他走过去蹲下身子扯下烈焰的黑巾。那本是黝黑的巾布上密密匝匝的是他口中淤流出的鲜血。濡湿了巾布,也濡湿了他的眼。

黑巾下,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苍白的面容,如同一张白纸般的骇人。除了满脸的血渍,他该是一个俊朗的人的。只是那张脸是何其的陌生,陌生到连自己对他都没有多少印象。也是啊,死士,一般只能以黑巾蒙面。若是这黑巾揭去,除了主子的有意安排外,那便只剩下了一种可能。那便是——死。

徐轶叹了口气,然后用手抚上了烈焰的眼睛。人说,若是死不瞑目,那死后便会睁着眼睛去看清这一世的仇人,以求来世报仇。那么,是否便说明,眼前的这个死去的男人,将自己当做了仇人了呢?

徐轶的嘴角浮出一丝苦笑,然后眼睛却瞟到了那黑巾上残留的半截舌头。

咬舌自尽。该是很痛苦吧。而眼前的这人,是否正是想用这种极端的死法来慰藉自己的这些年来苟活的愧疚?毕竟,他死时,喊得人是,太子殿下。

他是知道自己的父亲徐震天曾是当朝的太子的,因为被先太后的陷害,才落到如今的地步。烈焰,亦是那时跟随他身旁的侍从。所以更多的,父亲是把烈焰当做自己的兄弟,而不仅仅是下属。

可是,如今,这个看似忠心耿耿的人死了。咬舌自尽。父亲是否会怪他呢?

他站起身来,心,终是完全的沦陷了。

可是,他毕竟是做大事的人,他在心中这般想着。那父亲的大业,恐怕还需自己来完成。而此前所做的牺牲,无论如何便是值得的吧!

这般想着,心中的确好受了不少。

于是站起身来,不再看地上的烈焰。

他的以死明志,固然是好,可是,与他这般的人,终是没有太大的触动。而宋新洛,无论是否是自己的母亲,亦不是那样重要。反正如今的自己,比那孤家寡人有什么两样。只是这般,他不想再继续纠缠与追究罢了。

他的眼光终是觅向身旁的童御,然后看着这个算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侍从,问出了心中所想。

“你可是还愿意跟我?”

童御一怔。他看着面前的徐轶。他没了原先的隐忍,脾气也变得有些暴戾。可是,他能看出,他的本性并不是坏的。他只不过是,为了躲避真实的自己。

突然有了些许的不忍。这个孩子,纵是与自己没有多大关联,可是仍是自己看着长大。无论怎样,徐震天毕竟曾经有过恩惠于自己,既然如今已知童安尚在人世,虽然无处可寻,可是毕竟是有生机。心中对他与对死士群的气也消了不少。

想着反正如今无事,再加上自己也的确需要死士群的信息联络网去搜查童安的下落,心下便有了多少计较。这才缓缓点头。

徐轶看了童御的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兀自出了牢房。

甬道中,那镶嵌在墙壁上的灯火明晃晃地散着微弱的光。他的背影,慢慢迈过那甬道上倒下的尸身,愈行愈远。

身后,童御看着徐轶的背影,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空气中的血腥之气,似乎又重了几分。

他回头去看那倒在地上的烈焰的尸身,终是没说什么,慢慢转过脸去。

甬道上的灯火明明灭灭地闪着有些残酷的光,照进人的眼中,终是汇成了一片无望的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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