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仙歌(十)

警察听了皱了皱眉,心里不想见,可是听说都已经等了他一下午,礼貌上有点说不过去,便想了想说道:“那就让她进来吧。”

“我很忙,有事快点说。”这是他看到清秋之后的第一句话,确实他已经为这个案子忙的焦头烂额了,这样的无头公案,对他来说是最没劲同时也最棘手的。

“对不起。”

对不起?他心里有点好笑,对清秋扬了扬眉,怎么,因为对我撒了谎,利用了我的信任做了伪证,所以今天特意来道歉?

“不必了。不过我有点奇怪,你看上去也不像个无知妇孺,你知不知道做伪证是要坐牢的?”

“知道。”清秋坦诚地回答道:“情节严重,妨碍了警方办案的,还曾经有个人因为伪证坐了3年牢。”

“很好。”

“如果我因为做伪证要坐牢,我无怨无悔,因为我确实是知法犯法。可是,在此之前,我想再为乔桢做一次‘人格证人’。”

“人格证人?”警察惊讶道:“你知道,在我们的法律里没有这样的玩意儿。”

“知道,”清秋回答道:“在国外,遇见这样的案子,到了这样的局面,瓶颈期里,可以有人格证人,换一个角度,从另一个方面来解释事情的真相。”清秋执意要为乔桢做一次“人格证人”是因为在她为乔桢做“伪证”之前,假如警察对他的印象分是0的话,那么“伪证”被揭穿之后,他的印象分也许就是负50,她现在要做的,是把这个负分给正过来,也就是说,她要把楚楚所带来的负面印象,消除到极限。当然,这样会很难,但是,有一分力尽一分力嘛,清秋心想:我的力不会白尽的。对于这一点,她还是很有信心的,警察也是人,只要是人,最不能拒绝的就是真诚。

“没用的,”警察如此回复她:“你是当事人的情人,就和他的直系亲属一样,就算在国外,你的证词也只能是仅做参考。”

“是,我是他的情人,我的证词没有什么大用处,”清秋直视着他,黑色的眸子里散发出沉静而执着的光“那么,他妻子的证词呢?为什么你只采用对当事人不利的证词,而不肯听听我的?”

敢和我来讲理的人还没几个。这是警察的第一反应,按理说他应该很不悦,但是事实上他的不高兴好像也并不强烈,“请说。”他礼貌但是冷淡地请清秋开始做她的“人格证人”。

“他,……乔桢是一个对所有美好的东西,美好的人与事,都很维护的人,他不会破坏。小夏在他心里是很美好的风景,他根本不会去破坏那道风景,也不会想到要圈起来占为己有,他是那种只要每天都能看到,都能路过那些让他赏心悦目的景色,就已经很满足的性格。”

警察听了好久都没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沉思些什么,过了半晌,他忽然抬起头,问道:“说完了?”

“说完了。”

“你的话让我想起了另一个角度,或者说,是另一条路,”他喃喃自语一般地说道,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和你说的也没关系,不过,确实是你激发了我想到我可以去走另一条路。”说完这些,他的神情焕发了一些:“对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确信乔桢没有杀人所以才替他做的伪证,还是因为爱他,哪怕他真的有罪也可以替他做伪证?”

以清秋的聪明,这个时候她应该完全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因为前者。并且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这样才显得脱口而出,显示出真实可信来。但是没有,清秋居然也想了半晌,最后说:“我当然相信他是无罪的。但是,即使他有罪,我想,前几天,我依然会来做伪证的,答案就是你说的,因为我爱他。”

“刚才我也可以欺骗你,但我已经对你说过一次谎了,这次绝对不会再有谎言。”清秋真诚地说道:“我绝不再在你面前撒谎。”

“很好。”很好虽然是他的口头禅,但是这次的“很好”却明显有了一点感情色彩:“你请回吧,我要做事了。”他迎着清秋疑惑的眼神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请回吧,我不会告你伪证罪,我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我说不告就不告。”

“我今天终于从富二代与江湖卖艺女孩的庸俗思路中解脱出来了,这还得谢谢你。。

“我说什么了?”清秋虽然聪明,但一时也是摸不着头脑。

警察笑而不语。他想她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莫过于“你为什么只采用对他不利的证词”,是的,他似乎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收集对乔桢不利的证据与证词,他永远都循环地走在一条路上,在那个死胡同里无意识无价值地绕圈圈。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认为一个有钱人与一个卖艺女孩之间的关系,肯定是不洁的,所以,他在心底似乎一直都愿意相信乔桢是有罪的。

“我绝对不会冤枉一个清白的人。”他对清秋说道:“我不是你们心里那种无能和无耻的警察。”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因为那句话比较感性和不符合他的专业口吻,那就是:被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如此执着地爱着的男人,他竟然还要去杀人,而且还是杀一个女人,那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半个月后,他破了案。凶手是小夏的同学,一个从大山里进城的男孩,其貌不扬,但是很喜欢小夏,表白后遭到小夏无情的拒绝,他非常耿耿于怀,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他不知道小夏是对任何男人都同样冷若冰霜的,并不仅仅对他一个人如此,他以为是他的出身,他的外表,才遭遇了拒绝,于是,比拒绝更厉害百倍的是他那强烈的自卑感吞噬了他,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可以说小夏是死于她那独特的,根深蒂固的,与生俱来的傲岸。

只是此后,乔桢再也不能听人弹德彪西的“月光”。一听到那熟悉的旋律,他的心就会发紧,难受,有点悲从中来的感觉。他想,这个浑浊不堪的尘世,为什么连那么一个彻头彻尾纯洁而骄傲的孩子都容不下呢?

楚楚和乔桢很快离婚了。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俩都觉得再也没有办法和对方维持婚姻关系了,离开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乔桢给了楚楚大笔的赡养费和一部分在他名下的不动产。楚楚对这些东西其实早已无所谓了,不过后来她想到他只是为了让她风光地嫁进来,然后再风光地出去,维持一个少奶奶应有的光鲜外壳,她也就坦然接受了。

离开的那天她自己收拾了东西,乔桢还帮忙把比较重的几只行李箱放到车上,他们像一对室友一样,友好而淡漠的分别。楚楚开车驶出那条每天要走几个来回的绿荫如盖的大道时,心里居然连一点忧伤都没有。是的,他欠她的,她都已经收回了;他伤害她的,她也做了回击,他们俩现在是互不相欠,从此,相忘于茫茫的江湖。

一开始,她认为她是很爱他的,爱他难道还需要理由吗?他的条件极好,他身边有一个“富家少奶奶”的宝座空缺着,他能带给一个女人无上的荣光,嫁给他,就是嫁给了那些荣光,就是嫁给了别的女人眼里心里的艳羡。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假如没有了那些荣光,她还会不会爱他?假如没有那个“宝座”,她还会不会嫁给他?

她是嫁给了他,还是嫁给了那个少奶奶的宝座?

后来,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不爱他,如果爱他,她还会把他往死里推吗?她还会对他落井下石吗?当他撕破了他们那张温情脉脉的婚姻美满的假面具之后,她就在心里宣布:她不爱他。就像他从来都没有爱过她一样。

这是她的自卫,亦是她的还击。

楚楚开着车,一路疾驶,乔桢给了她两套公寓,她还真不知道今天晚上去住哪一套,或者,把那么多行李放在哪一套公寓里。其实,在她心底,有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声音在发表着意见:她哪里都不想去,她想回家,她想回姐姐那里去。

那是她的亲姐姐。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也无法抹杀曾经的相濡以沫与相亲相爱的姐姐。很多年之后,当她再次回首她的婚姻时,她终于明白,起初,她没有像自己所认定的那样爱过乔桢;可到了最后,她也同样没有像自己所认定的那样对乔桢充满了恨意。都没有。她和乔桢之间,只有很淡漠很轻飘的一点爱与恨,几乎随时都可以随风而逝的,那种质量与重量的感情,做别的是不够,结婚倒是够的。

楚楚发现自己走的方向是去姐姐家的那条路,等她蓦然发觉时她猛地掉转车头,驶向了另一条相反的路。她绝不去姐姐那里。她可以原谅乔桢,但她不会原谅自己的姐姐。

想到这里,她落下泪来。她对自己说,不原谅,不原谅的理由只有一个:我没有为乔桢落过泪,可是我为姐姐落泪了。失去一个男人我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太伤心的,可是现在我失去了我的亲姐姐,从此,从此的此后,从此的此生,我都将是一个人孤单地生活在苍茫的人海。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