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究竟是什么人?

狄仁杰振振有词:“要弹劾皇亲国戚并不容易,奏折首先要到达州刺史手中,而后再层层上递至中书门下,需要数十天的时间。而此事若追究到底,势必要牵扯到皇后娘娘。且今日揭发此事,若由皇后娘娘亲自来办此事,痛下杀手,恐怕难掩天下悠悠之口,娘娘势必会落得一个冷血无情的名声。”

亭外,已是烟雨蒙蒙,楼台长廊皆隐于空蒙水气中,苍茫如海。

“自我十四岁入宫后,我终于见到了帝都以外的天空……”我悠然叹息,“原来在被城墙、宫阙阻隔了的方寸之地外,还有更辽阔高远的天地……”想来我还是太心软了,武元庆与武元爽这两个畜生非但不知感恩,还变本加厉,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了。

狄仁杰望向亭外,雨水溅上灰白的土墙,留下暗色的水痕:“皇后娘娘心有大志,不会满足于耳目之娱,墨守成规。想来心中定是已有万全之策,可将此事圆满解决。”

我定了定心神,言辞平和:“你对我了解得十分透彻,但我与你并无深交,究竟是何人告之你这一切?”

狄仁杰低低一叹,随即展眉笑了,笑意如此明朗,竟似毫无阴霾,他由袖中取出一管木笛,放在唇边。

雨细风微,笛声隐约,悠然地轻叩我心。

四周景色皆在云烟之中,仿佛触手可得,眼前似一个令人沉溺的梦境。幼小的我,枕在母亲的膝上,轻轻拉着她柔软的素白衣袖,静静地听她吹笛。

然而弹指之间,釜光阴已在凛冽的风中。如今的我,双手血腥,指间触及之处,清光微闪,倏忽即逝,再也挽不住谁的衣袂。

笛声悠越,愈发清晰,如天际落下的一叶白羽,在细雨中飘然划过。仿佛光阴倒流,我循着笛声,来到那片雪中的梅林。

笛音我再熟悉不过,这是母亲最爱的《宽恕》,此曲调世间罕有,我只听母亲吹奏过。

我定定地望着狄仁杰:“你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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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放下笛子,微微一笑:“怎么,这曲子娘娘听过?”

我无心再与他周旋,踏前几步,微微垂首,声音略低:“我想知道教你此曲之人的下落。”

“娘娘太心急了。”狄仁杰也敛去笑意,他目光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停顿片刻,才静静说道,“我先前便说过,凡事太近,缘份必尽。”

我将心一横,追问道:“倘若我非要求得结果呢?”

“罢了,先生果然没有猜错。”狄仁杰叹息摇头,似勾起无限往事“是,娘娘所问之人,与我曾有数面之缘。她曾说,世间所有的情感皆是一张借来的琴,能奏多久,谁也不知道。爱恨嗔痴,都只是黄梁一梦。”

我心中一颤,身躯椅了下,本能地伸手去抓能够支撑的东西,却抓了空,只得勉强半倚在长椅上。

狄仁杰却不松口,他轻轻道出在我耳中重如千钧的话语:“皇后娘娘何必自欺欺人。先生她本就是厌世之人,早些脱离这尘世也好,这才是真正的解脱。”

奇异地,我的心境竟极为平静,只略有恍惚,脚步虚浮地向着窗外走去,我似是在稀薄晨光中孑然独行的孩童。

风过,带着阴郁的秋凉,吹得我微微一晃,脚下虚浮,我便无力地软倒,幸被狄仁杰扶住。

月光下的笛子,琥珀样的,被锋利的岁月磨出伤痕,沉默而淡然,洁净得令人得净手焚香才敢拿。将唇贴在笛孔上,嘶哑嘈杂地弄出声音来,是小时候梳童子髻的我常做的事。高音,低转,沉重而悠然,木笛在母亲指下陶醉,那一瞬的心旌神摇。

那时正巧有一只青虫爬上石凳,我脱下脚上的鞋子,狠狠地拍着,旁若无人的凶恶,肆无忌惮。

婢女都被我惊呆了,甚至父亲都有丝惊恐。唯母亲依然笑着,那微笑仿佛暗夜中开出的奇葩,美得那样忧伤,剔透得如同玉石般,宽容着我的敏感、任性与暴戾。

我愿忘记曾有过的一场血浓于水的亲情,以及缘于此的软弱与沉溺换取的不幸。但为何我仍执着地不想放手,哪怕到最后我打开手心,已是空无一物。

“我舍不得放手……不能因为它不能永远我就不抓住……”我喃喃自语,哪怕它最终会碎,会逝去。

狄仁杰望着我,眼中有着淡淡的怜悯,却并未沉沦。原本这一切于他,不过是暮春里的花事,盛开或萎谢。他只是过客,不曾流连。

“狄御史,方才你可见着什么?”我心绪沉淀,推开他轻扶的双手,淡淡一笑。

“臣眼拙,并未见着。”狄仁杰湛明的眸子闪了闪,面上尽是“不可说”的表情,似是与我有了某种默契。

我露出赞赏的微笑,日日纠缠于江湖与庙堂,人心早已斑驳得难以辨析,而能像他这般敏锐确是不易。

秋风秋雨已至,细雨化作轻烟,扑入窗来,氤氲着我轻扬的长发与衣袂。

母亲是曾经毫无保留地爱过我的唯一的一个人。算命的说我能活到八十岁,我想,在我八十岁时,还是会在一个寒冷寂寞的冬日,想起母亲,或微笑,或哭泣。

是谁在轻魅花影间悠然微笑?是谁曾温言告诉我,世间一切皆有轮回因果?是谁曾低声劝戒我,不可妄动杀念?

然,所有一切,终是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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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酷暑,园中花儿占尽艳色,灼灼照眼,鲜艳欲燃。偶有清风拂过清澈湖面,无声无息。

青铜香炉内焚着寒麒香,清烟漫开,沉香渺渺。

四周寂静,我端坐案前,望着手中的奏书,不禁出神。忽有一双小手蒙住我的眼眸,令我吃了一惊,一把稚嫩的童音自我耳后响起:“母后,猜猜我是谁?”

我啼笑皆非,将他的手拉了下来:“唤我母后,又这般顽皮,除了弘儿,还能有谁?”

弘儿欢呼一声,扑入我的怀中:“母后!”

我怜爱地楼着他:“玩闹半日,饿了吧?母后为你准备了枣泥酥。”

一旁的宫女立即将酥饼呈至弘儿面前,他却只怔怔地看着,一动不动。

“怎么不吃?你不是最爱吃枣泥酥么?”我疑惑地问道。

“母后,能与你一道来洛阳,弘儿,很欢喜呢……”弘儿支支吾吾,双手伸入衣兜中磨蹭着。

“恩?”我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此次我与李治赴东都一游,原本只是想夫妻二人相伴,所以便将弘儿留在京都命太子监国。但弘儿虽聪慧,但他从未离开父母,非但不能处理监国大事,且昼夜啼哭,对远行的我们思慕不已。我得知此事,立即便下诏命弘儿赴行在,与我们一同前往东都。

弘儿被我盯得愈发不安,半晌才从衣兜中掏出一束花来,他将花递到我眼前,终是羞涩地说道:“母后,这,这给你!”

“这是,牡丹?”我接过这束被挤压得有些焉的花,心头一暖,“哪里来的?”

“是,是弘儿,从园子里摘的……”弘儿微低着头,支吾着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只觉得好看,便摘下送予母后了。只是我来时跑得太急,摔了一跤,花都被压坏了……”

“乖孩子。这花真好看,母后很喜欢。”我摸了摸他的发髻,又挽起他的袖子查看,“摔在哪里?可有受伤?”我细看了下,他只是有些擦伤,衣袍污了一片,并无大碍,这才宽心。

“母后,我不是孩子了,我都满八岁了!”弘儿仰首颇为自豪地说道。

“八岁了……时间过得真快……”我握着弘儿的手,他确已长高了不少。但在我记忆里,他仿佛永远是拉着我衣袖哭泣的幼童,我笑道,“是,是,你不是孩子了,你已经是太子了。”

“母后,那我替你把花簪上好么?”弘儿说着,也不等我回答,探身过来,便将那牡丹簪在我的发上。

嬉闹间,李治也踏入殿来:“你们在做什么呢?”

“好看么?”我轻抚鬓发,抬头笑问道。

“好看。”李治亦笑问,“是弘儿为你簪上的?”

“是啊!”弘儿得意地抢先答道,“方才宫女告诉我,若我喜欢一个女子,我便替她簪花,她将来便要嫁于我!我喜欢母后,等我长大了,便要娶母后!”

“呵……”我笑意愈浓,“母后老了,不能嫁于你,等你大一些母后再为你找一个美若天仙的太子妃,到时你便觉得母后又老又丑了。”

弘儿不依,搂着我的脖子吵闹开了:“母后一点也不老!母后便是美若天仙,我就要母后做太子妃!”

一旁的内侍与宫女见此情形,皆忍不住掩口窃笑。

“弘儿,莫要胡闹!”李治见他闹得实在有些过了,便低声呵斥道。

“母后!”弘儿受惊,便躲入我的怀中。

我一边安抚着弘儿,一边瞪着李治,啐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莫非也要与自己的儿子争风吃醋么?”

李治被我说得脸一红,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却也不作声了。

弘儿见状眉开眼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还是母后厉害,你一开口,连父皇都怕了。”

我宠溺地捏了捏他的鼻子:“就属你最淘气!”

弘儿的脸颊蹭着我的掌心,眸光清亮:“母后,园中的花儿开得十分好看,母后陪我一起去看好么?”

看着他殷切的神色,我不忍拒绝,轻抚着他的头道:“弘儿想我去,我自然是要去的。”

弘儿眉开眼笑,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天快黑了,我们现在就去吧。”

我任弘儿拉着往外走,目光一转,却见李治坐在一旁,撇着嘴,一脸憋屈,看着有些负气。

我停下脚步,心中暗笑,这个男人,有时也如同孩子一般。

弘儿心思玲珑,见我按步不动,随即便明白过来,上前去拉李治的衣袖:“父皇也一起去吧……”

李治看着弘儿,又望了望我,面色有些尴尬,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柔声说道:“陛下,走吧。”

李治长叹一声:“真是栽在你们母子手里了。”

凉殿的修建已竣工,于是改称合璧宫。此时虽是盛夏,宫中却广载树木,绿叶秾郁,下覆殿檐。林荫遮天,昼不见日,幽凉非常,长安宫城中的喧嚣哗然之景与其一比,如在两重天。

园中百花盛开,牡丹、蔷薇、栀子、白兰、菡萏、芙蓉……浅红深碧亮黄,灿烂得目眩。风中散着花的甜香,隐约的蝉鸣如涟漪般扩散。池中白莲,淡白的花色浮动在碧水翠萍中。

我抿了口茶,笑看弘儿与几个宫人在树阴之下追闹。

“媚娘你看……”李治露出笑颜,伸手一指。

我抬头看去,只见贤儿手牵着显儿远远地走了过来。贤儿生得灵巧俊俏,而显儿更是乖顺可爱,如一个玉人儿似的,他走路还不大利索,一摇一晃,趣致天真。他望见我,便放开了哥哥的手,踉跄着走近我,张开双臂,口中含糊地嚷道:“母后,抱抱,抱抱!”

我惊喜地将显儿抱入怀中,而一旁的贤儿显然是不甘被冷落,上前来扯着我的衣袖:“母后!”

我任由他们拉扯着我的衣裙,侧头望向李治:“这,这是……”

“朕想这个夏日,一家人能够在合壁宫共渡。”李治似是明白我的疑惑,笑意暗现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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