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也要微服出巡

明先生?他说的母亲么?

我定了定神,回眸时故作不解:“你说的是谁?”

“原来是你……”狄仁杰似轻轻地叹息,又似喃喃自语,他很快便回过神来,面色恢复自如,负手而立,仿佛他自始自终皆是如此从容闲雅。只听他静静道:“臣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惊吓了皇后娘娘,还请恕罪。”

“你所说的故人,又是何人?”我亦不松口,追问道。

“这位故人曾告诉我,她生是作茧自缚,只能痛苦地为罪孽所缚,惟有死是破茧成蝶,方能寻得一方宁静与释然。”狄仁杰眸光微闪,缓缓扬起唇角,“皇后娘娘,凡事太近,缘份必尽。给彼此留个念想,岂不是更好么?”

“你……”我以为那些沉淀消磨、早已沉入心湖深处的记忆,却因他这轻描淡写的一段话而轻易泛起,露出嶙峋冷硬的棱角,烈胜当年。

“臣告退。”狄仁杰仍是笑着,但他的眸中了无笑意,却散着淡淡雾气,他深施一礼,而后拂衣离去,只留给我一个沉稳的背影。

我没有拦他,只是微微笑了,心中流泄出一丝难得的暖。

窗外湖水轻碧澄泓,微泛涟漪,似乍明新镜,时破时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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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山顶远眺洛阳,遥见都城万雉,宫观栉比,市坊排列,百里周回。

山路一转,前方云烟轻漫,如絮如雾,萦绕四周。草木清香混了湿气,沁人心脾。偶尔山风袭来,林木被吹得恣肆动荡,簌簌有声。

我跨着骏马,一身男装,迎着和缓的山风,沿山道而上。

狄仁杰一身便装,催马紧随,一旁还有几名武艺高强的侍卫,他们亦着便装,随侍在后。另有几名内侍宫女,皆远远地跟在后面。

感业寺数年,而后又入宫,这些年我皆在深闺宫阙中度过,见此山川勃发、云海茫茫之美景,已觉新奇,犹如离笼之鸟,言笑轻松。

“狄御史一路寡言少语,可是有心思?”我回头望了狄仁杰一眼,打趣道。

狄仁杰皱眉:“陛下与皇后娘娘一同外出巡游,前去东都洛阳,而后北上并州。只是皇后娘娘乃千金之躯,不容闪失,怎可离开陛下,独自出游?”

“宫阙之内,宫门紧锁,仅凭一纸奏书,又如何能知民间疾苦?”我轻松自如地笑道,“陛下贵为天子,自是不能微服而出,那便由我这个皇后为他看一看这万里河山吧。”

“皇后娘娘此举可谓惊世骇俗,古往今来,臣想,大概没几个皇后能像娘娘这般不拘礼法,陛下果真极宠娘娘。”狄仁杰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听出狄仁杰话中的调侃之意,却笑而不答。此次微衣出巡,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谋划了许久,我软硬兼施,李治这才应允我,准我私下动身,先行前去并州。我再上书,以狄仁杰做过并州都督府法曹、熟悉当地风土人情为由,命他随行,李治也准了。

虽然一路说说笑笑,但我毕竟久居宫中,疏懒锻炼,身子大不如前,略微觉得倦意。

狄仁杰先看了我一眼,随后望了望天色,环顾四周,这才说道,“天干物燥,前方有个小县,午间便在那里的馆驿稍息吧。”

“好!”我应了一声,催马向前。

狄仁杰趋马赶来,他似饶有兴致:“在臣的故乡,那些女子仅以胭脂为妆,采来花朵也不过随手簪鬓,会无拘无束地开怀大笑。而宫中佳丽皆衣容精致,只识女红,笑亦不露齿,但像皇后娘娘这般拥有健康的体质、敏捷的身手,能骑马射箭的倒是少数。”

狄仁杰这番话暗含讥讽,已是不敬,我却无半点恼意,反而陷入沉思。且不说宫中的女子,即使是朝中那些士族贵胄亦被华丽、糜烂的生活蒙蔽了双眼,消磨了锐气与斗志,沉醉于莺歌燕舞、酒肉美色之中,渐渐孱弱呈病态。长此以往,这个国家也将会淡去它昔日的荣耀与光华,只能以歌舞升平来装点虚假的繁荣……

入了小县,集上熙熙攘攘,我们一行,十数人,到了这喧嚣闹市依然被纷杂的人流淹没了。

狄仁杰疾步跟紧了我,面色凝重,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我便走丢了。

我掩嘴偷笑:“狄御史跟得如此紧,只怕也将我当成人犯吧?”

“皇后娘娘莫要大意。此县名为长平县,临近南山,多有盗匪出没,并不太平,万事小心为上。”狄仁杰郑重道。

我若有所思地颔首,跨马前行,忽见前方县衙门口聚集了一群人,似有人在轻声议论着,其中又夹杂着女子的哭声,听来分外凄凉。我翻身下马,上前一看,只见一个老汉横陈在县衙大门前,被正午的阳光暴晒着。再走近,便可看见这老汉早已气绝多时,他衣裳褴褛,仰面朝天,双目圆睁,面上满是血污,尸身上伏趴着一个少女,正撕心裂肺地嚎哭着。

狄仁杰朝身旁的侍卫一施眼色,那侍卫便心领神会地去了。

片刻之后,那侍卫便回来,轻声禀报道:“这老汉有块田地被武员外看上,武员外在并州有权有势,自是把他的地强占了去。老汉便来县衙告状,不料反倒被衙役打死,这个少女正是他的女儿,二人相依为命,平日就靠那块薄田度日……”

正说着,县衙大门轰然打开,两名衙役冲出来,大声喝道:“是何人在此喧哗?!”

那少女止住了哭声道:“小女子有冤!”

两名衙役看了她一眼:“你是何人?”

她一指地上的老汉的尸身,撕心裂肺地喊道:“你们为什么要杀死我爹?!”

衙役叹了口气:“他是自己一头撞在门口石狮上而死,与我们无关。”

少女咬牙切齿地道:“你们说谎!我爹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什么要杀死他?”

衙役当场被揭穿,恼羞成怒道:“都说了是他自己撞死的!你真是不知好歹,再不走就把你抓起来,一并治罪!”

少女哀鸣一声,猛扑过去,边打边喊:“你们这帮天杀的!打死我爹,我跟你们拼了!”

一名衙役扭住了她的胳膊,厉声喝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女子,好心放你一条生路,你却还在此死缠烂打!”

另一人道:“别废话了,把她抓进去,走!”

“住手!”我再也按奈不住,拨开人群,清喝一声。

两名衙役一惊,皆停了动作,抬起头来。

我大步走上前来,伸手指向那少女:“此女身犯何罪,你们为何要将她抓进县衙?”

那衙役并不惧怕,伸了伸脖子:“你是何人?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我双眉紧皱,阴沉地喝道:“我在问你话!”

衙役被我喝得又是一惊,上下打量了我,大约觉得我有些来头,这才答道:“她、她得罪了武员外。”

我冷笑道:“得罪了武员外便要被抓起来?!真真笑话!这长平县衙是朝廷所治,还是他武员外所治?!”

两名衙役登时语塞,涨红了脸,二人面面相觑,支吾了半天,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指着老汉的尸身问道:“此人因何而死?”

衙役抹了把汗,忽然语气又硬了起来:“他、他……你又是什么人?!跑到这多管闲事!我们平常受武员外的气还不够,还得听你在这儿罗嗦!快给我滚,否则把你们也抓起来!”

我踏前一步,举起马鞭,指着衙役的鼻子厉声喝道:“好你个大胆的奴才!试问我犯了哪条律法,你要将我抓起来?!你身为公门中人,拿着朝廷的俸禄,竟枉顾律法,在光天化日之下以恶言威胁平民,真是枉披了这身官衣!”

衙役见我手持马鞭、步步紧逼,他汗流浃背,只能一步步向后退:“你、你……”

我亦不送口,声色俱厉:“如何,说不出来了吧!这少女身犯何罪?她的父亲又身犯何罪?竟惨死衙前?你们不问曲直情由,倒行逆施,枉顾国法,草芥人命,真是狼心狗肺,禽兽不如!今日,便在这县衙门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若能说出道理也就罢了,否则,我便要将你们身送法曹,重刑处置!”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义正词严,铿镪有声,震得两名衙役哑口无言,垂下双手,呆立原地。

“是谁在县衙门前放此狂言呀?”忽然传来了一把阴阳怪气的男声,县令带着几名衙役走了出来。

我双眉一扬:“是我!”

县令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你是何人?”

我冷冷地道:“过路之人。”

县令道:“过路之人,竟敢大闹县衙?”

我负手而立:“路见不平,仗义直言!”

县令一声冷笑:“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怕是要惹祸上身!”

我一声长笑,轻甩手中的马鞭:“天下人管天下事。我若怕惹祸上身,今日便不会来了!”

县令被我一番话驳得无言以对:“你!”他猛地一剁脚,冲身后的衙役喊,“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这不知道好歹的小子拿下!”

“是!”衙役们高声答应着,挽起袖子便冲了上来。

我伸手拦下了身后正要上前来护卫的侍卫,一声怒喝:“我看谁敢造次!”

众衙役被我喝得一惊,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我挣开狄仁杰的手,快步走到县令面前,抬起手,“啪”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你……”县令捂着脸颊,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旁的的衙役与百姓也怔住了。

我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你这畜生!食君禄,受官俸,身为百姓的父母官,竟然丧尽天良,以一县之力为非作歹,残害治下百姓,真是猪狗不如!像你这等龌龊小人,使我朝官吏的脸面丧失殆尽,又岂能站于我天朝县衙之下,牧养我大唐子民!”

县令涔涔汗下,勉强答道:“你又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说这番话……”

“我是……”我正要开口,身后的狄仁杰忽然一扯我衣袖,“你……”

“狄御史!”身后传来雨点般急骤的马蹄声,一个男人高声呼叫着,“狄御史!”

我皱了皱眉,终是没有开口。

“我乃并州都督,不知御史前来,请恕怠慢之罪!”那都督与身后众兵士飞身下马,躬身朝我们行礼。

“皇后娘娘,此事不可再闹大,否则会一发不可收拾。”狄仁杰轻声说道。

“哼,看来你这御史身份比我这皇后还要管用。”我的目光扫过那县令与衙役,缓缓开口,“将他们都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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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驿小院中楼台亭榭颇为雅致,连石案上的杯盘匙箸皆精巧无比。

我端坐亭内,轻抿了一口茶,长叹一声:“不走这一趟,我还真不知,在大唐治下,朗朗乾坤,竟有如此官吏!”

“皇后娘娘,恕臣直言,像长平县令这样的官吏,绝不在少数。”狄仁杰正色道。

我不解地问道:“那你今日为何阻止我将那县令拿下?”

“那县令是受武员外指使,皇后娘娘可知这武员外是何人?”

“是谁?”

“正是皇后娘娘的兄长——武元庆。”

“是他……”我暗暗捏紧了手中的杯子,为了博得贤德之美名,我将当年薄待我的两个兄长——武元庆由右卫郎将迁为司宗少卿,武元爽则由安州司户参军事迁为内府少监,谁知道他们竟顶着如此头街,在此做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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