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驻(二)
二年后。
仁德国立学校的门外。杜若静静地站在屋檐下等着电车。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这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了,大街小巷,仿佛都变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眼光及处,尽是一片苍茫到落寞的雪白。
她紧了紧身上的呢子大衣。颈间,是自己方织的一条嫩绿的围巾。在这飘扬的大雪中,倒像是唯一生机勃勃的玩意儿。嫩绿的,充满着无尽的新意。
虽说是刚过中午时分,可是大街上的行人却是不多的。这偌大的街道,冷冷清清的,显出无尽的苍白。在这个孤寂的冬,倒是真真正正的少了几分人气。
街道上的雪已经很厚了。这些厚重的积雪,踩在脚下的时候发出吱吱的声响,像是那快要折断的树枝,苟延残喘地维系着自己最后的尊严。路上有铲雪的工人站在雪上尽情地劳作着,亦有穿着制服的济军站在大雪中监督道路的畅通。不时地,几个冻得瑟瑟发抖的报童手捧着报纸吆喝着“号外号外”,那可怜的样子,确是让人心疼的紧。
杜若眼见得一个报童从自己身边走过,举着报纸的手被冻得生满了紫红的冻疮。心中不忍,便接了一份报纸过去。
“三个铜板,谢谢。”那孝说了句,不住地吸了一下鼻涕。杜若对他笑了笑,摸出钱给他,那孝儿竟是乐得跑开了。
杜若摊开报纸看了。报纸的头条上印着“东北远军南下,济军内部变天”的字样。她不禁心中叹息,这个动荡的时代,也许本就是人人自危的。
刚想着收起报纸,肩膀,却是被人结结实实地拍了一掌。
“宋杜若,原来你竟是躲在这儿偷懒啊!”
身后,高晓梅却不知何时现了出来,拉着杜若,一阵取笑。
“哎,哥哥呢?你们不是约好在这儿相见,怎么他还不来?”高晓梅有些疑惑地望了四周。
她的身上裹了厚厚的呢子大衣。毛绒的围巾系在颈间,长长的流苏搭下来正好盖住她有些消瘦的肩膀。
这个时候她突然叫了一声,伸出带了羊毛手套的手指了指不远处。那里,一个穿着黑色学生制服的男子正向她们走来。
“怎么这样晚?!”高晓梅有些不满地瘪了瘪嘴,“杜若可是在这儿等了好久。”她说着朝着杜若的方向一个劲儿地眨眼睛。
男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白雪扑簌簌地落在他的眼睫上,晕出一片淡淡的水痕。
他是高晓梅的同胞哥哥高晓臣,与杜若如今在一家报社兼职。今日,便是他与杜若约好一同采访娱乐界的巨亨顾念喜的日子。
杜若笑了笑没有说话,男子便说着时候不早了,现在便动身吧。身旁的高晓梅央求着带她前往,却遭到了高晓臣的拒绝。
“哥哥,你也太偏心眼了,有了杜若,你竟忘了还有我这个妹妹!”高晓梅故意提高了嗓门,似笑地瞥了杜若。眼见她的脸一红,低下了头去。
“小梅,你怎么这般无礼!我与杜若是去办正事!”他说着拍了拍高晓梅的头,“对了,你不是说要来见由言吗?怎么现在了还不过去?”
高晓梅一听“由言”二字,不由地脸上一阵发烧似的烫,有些窘迫地嗔瞪了高晓臣一眼:“你就会取笑人!”说罢羞赧地跑开了。
由言是高晓梅的未婚夫,他们刚刚订了婚,听说是自由恋爱。
高晓臣看了杜若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随便说了几句话,便相伴着进行采访去了。
一路无话。
傍晚六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了。在这样的冬季,天总是黑的这般早。来去匆匆的白日,就像是昙花一现般的,隐在冥冥深处。
杜若与高晓臣走在回来的路上,二人随便说笑着上了路边新式的马车代步。高晓臣提出要请杜若吃饭,杜若先是拒绝了。
正走着,杜若突想起留在报社的手头资料倒是忘记带了。今日的采访稿件,明日就得交稿,这耽误不得。遂辞了高晓臣,一个人向报社摸去。
好在,报社不同于以往的任何新式公司。作息时间更是与一般公司相差千里。
她停在报社坠了西洋雕花的小阁楼前,往上望。那里,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的辉煌。不觉得心中感慨。
那日,她答应了李总长永远离开崔公馆。并且接受了李总长为她办理的转学手续。唯独没有妥协的,便是经济上的独立。不过好在,通过高晓梅与高晓臣的关系,她得以在这报社中寻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这,是她曾经从不敢考虑与奢望的。
上得楼去,便看到有忙忙碌碌的人正在整理稿件。明亮的灯光影影绰绰地拢着这些为自己事业拼搏的人,一个又一个,都像极了不停运转的机器。她与过往的人都打了招呼,便急急地去寻自己落下的的稿子。
幸好,那一沓资料还完好无损地放在桌子上。她刚想着拿了稿子便离去,隔壁社长的办公室却突传出一声开门的声音。
她转了头向那边看去,不想却看到一个一身戎装的男人。
不由地,一阵吃惊。
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济军裴大帅的独子,如今济军的新统帅——裴泽尘。
裴泽尘显然也看到杜若,眉头却微微地蹙了起来。
“裴少交代的事情,谭某定当尽力而为之。裴少放心,这件事在新闻界绝对可以压得下来。”随后出来的社长谭先生说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裴泽尘也没有客气,便起先地下了楼。
杜若看着裴泽尘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迷惑。正想着,身旁杜若亦师亦友的刘姐却在这时开了口。
“裴少好大的面子,连我们社长都要礼让三分。”她说着叹出一口气来,“可惜了那样好的报道,却是付之东流了!”
身旁带着眼镜的男子却说:“我看这裴少也是徒有其表,真真的绣花枕头一个!当年裴大帅在世时,这济军控制的九省都是平安无事。这裴大帅刚死,这东北的远军就迫不及待的南下。这还不是看准了裴少无谋,想趁火打劫吗?!”那男子说着叹了一口气来。
“嘘!”刘姐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这事情你也敢拿到明面上说,小心了你的脑袋!”
那男子笑了笑,撇着嘴没有答话。
杜若心中有千万的疑问在脑海中过往,不由地靠近了刘姐。这才打听出,原来,最近有多家报社都竞相拍到了裴泽尘在舞厅左拥右抱的照片。而裴泽尘这次来,便是为了请欣荣报社的谭先生来镇压这些花边新闻的。
谭先生下台前是军政府出了名的新闻官与外交官,有谭先生出面,这件事被镇压的几率便大了些。想必,裴泽尘也是看中了谭先生的能力的。
杜若心下了然。最近的舆论界对裴泽尘的评价倒是负面居多。自从三个月前裴大帅病逝,外界就开始了对裴泽尘是否有能力接替济军进行了一系列的猜测。不过好在,裴泽尘目前有军政府陆军军政长官的职位在身,有了军政府这一后盾,就是济军中那些随裴大帅闯过天下的元老们,也是对他礼让三分。只是媒体的力量毕竟强大,伴随着裴泽尘上任,随之而来的花边新闻倒是愈发层出不穷起来。这,就怪不得裴泽尘不顾落人口实也要来这报社走一遭了。
身旁的那些人还在议论着济军内部的事情。听闻远军最近南下,远军大本营集中迁徙至与济军大本营一省之隔的安彦。济远边境最近小部分战事不断,想必济远战事迫在眉睫。
杜若心中不禁叹息。她虽是女子,并不太懂得这些政治上的事情,可是亦知道“天下大事,分久必合”的道理。也许,这四分五裂的天下,终是到了该大一统的时候了。
她拿了稿子告别了报社的众人。下了楼,正要往回走,便见得不远处一个人影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冬日夜晚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下在这无边的黑幕中,到像是无数洁白动人的羽毛从天而降。她隔着大雪看着向自己走来的那人。一身的戎装,脸上透出机警的神色。这人不是郑永又会是谁?
郑永走到杜若的身边,顿了脸色,这才开口。
“裴少想请宋小姐借一步说话。”他说着作了一个“请”的动作。杜若本想推辞,但看到不远处骤然停着的那辆黑色的汽车,不忍拂了车中之人的意,便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虽说只是刚过了晚饭时间,可是由于下了大雪的缘故,并未见太多的人在街上玩耍游戏。
杜若随着郑永的指引,上了那辆漆黑的汽车。车门打开,便见得裴泽尘正若有所思地瞅着她。
“裴少。”杜若礼貌地微福了身子,唤出这一句来。算是打过了招呼。
裴泽尘点了头,不由地微笑:“我记得二年前你见我还是直呼其名的。怎么如今倒是改了性子?”
杜若知道他在取笑自己,不由地也笑了笑:“杜若当年年少无知,若有冒犯了裴少的地方,还请裴少不要在意才好。”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让身旁的裴泽尘怔了怔神。
她眼见得他怔了神色,有些不明就里。便听到他吩咐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开车。
郑永这时候从副驾驶座上回头,塞了一个手炉过来。裴泽尘接过,却递给了杜若。杜若道了谢后,伸手接过手炉。手炉的温度透过毛线手套传了出来,熨帖在她的肌肤上,倒是深深的温暖。
车子在有些寂静的大街上开了很久。因为路上有积雪的缘故,车子的速度倒是极慢的。不远处的路上,仍有衣衫褴褛的工人清扫着街道。厚厚的积雪,被清扫向道路的两旁,堆积成小小的丘。
裴泽尘安静地瞧着车窗外的景色。路上的汽油路灯散着微弱的光,星星点点,照得灯下的路人朦胧隐约。道路两旁的商铺店家多数都打了烊,只有小部分的西餐厅与舞厅亮着华重的霓虹,看起来几多突兀。
杜若一颗心,只是忐忑地随着着渐行渐远的汽车行驶在路上,像是深处于茫茫的大雾中,不知,该去向何方。她斜睨了身旁的人。他身上的戎装笔挺而厚,脚上的一双筒靴齐齐地切到了膝盖。尤其是肩膀上闪着金属光泽的肩章,在黑暗中,倒像是闪着冷冽光泽的刀,深重的,要将人的思想截成两段。
她不由地打了冷战。这个男人,他身上透着的那股子疏离与冷漠,倒是和从前如出一辙。
正想着,车子却突然地停了下来。有侍者打扮的印度男子过来为他们开了车门。裴泽尘起先下了汽车,站在车门外抬头望了头顶上那鲜妍的舞厅招牌。那上面,倒是一片色彩斑斓的霓虹闪烁。光怪陆离。
洋洋洒洒的大雪如同飘散的花瓣一般,落在他的四面八方,也落在他的身上。他回过头去瞅着正从车上下来的杜若,一张俊朗的脸因为背光的缘故,让人看不清丝毫的表情。